范畴化是客观的，作类比是主观的
凯蒂：看来我得放弃这个区分了，因为你的论点很有说服力。但是，我还没有彻底放弃，安娜！我手里握着一支笔。如果我告诉你这是一支圆珠笔，那么我说的是一个客观事实。这谁都不能反驳。同样，我看到的书桌上的那张纸和那个回形针，这些范畴都具有绝对的客观性。大象就是大象，苹果就是苹果，巴黎永远是巴黎，绝无第二个。当进行分类时，我们做的是客观的事情。
安娜：不敢苟同。但我认为你有柏拉图站在你的一边。我记得他在《费德罗篇》里主张每个人都有机会观察周围的情境，从最概括的到最具体的情境，然后以一种客观的方式对整个世界作出细致的区分，并将其分门别类。11我对柏拉图的记忆大体不错吧？
凯蒂：绝对正确。我甚至能背诵原文。在对话中，苏格拉底告诉费德罗，人类“有能力将事物按其自然区别分开来，而不会像蹩脚的屠夫那样破坏其任何部分”。比如生物学家正是这样将生物分类的，世界上的各种文化和文明也是这样发展和逐渐形成的，即把世界上的各种情境分门别类，让它们客观地分属于不同的范畴。
安娜：不过，很抱歉，我不得不反驳你的观点（同时也刺一刺你的朋友柏拉图）。和你说的相反，范畴化不是客观的，而是非常主观的。例如，如果我声称“唐纳德是一个捣蛋鬼”，我这样把他分类不是非常主观吗？
凯蒂：我理解你的例子。但是捣蛋鬼是一个非常模糊的范畴。你有意选择了一个不可能再模糊的范畴！我觉得你这样做本身其实就是在捣蛋！
安娜：我？我捣蛋？我从不捣蛋！事实是我举的例子一点儿也不特殊。模糊性也是范畴的一个特性。范畴的模糊性比比皆是，信手拈来。埃德加·爱伦·坡的诗《乌鸦》，一个文学批评家说是杰作，另一个说是垃圾；一个人认为我可靠，另一个人认为我不靠谱；鸡肝让一个人馋得流口水，让另一个人觉得恶心。这些都表明范畴化是非常主观的，不是吗？我还可以举许多别的例子。我们的朋友弗吉尼亚好看吗？她热情吗？我们的朋友史坦利是艺术家吗？他德文说得流利吗？乔治对弗吉尼亚的调侃的反诘合适吗？弗吉尼亚的衣服配她吗？乔治的哥哥是一个滑头吗？外面下的是小雨还是大雨？远处的是一个丘还是一座山？简的话是侮辱还是玩笑？吉姆是一时冲动吗？他说话直截了当吗？他是一个爱国者还是伪善的人？他是野心勃勃，还是有进取心？还有那些聪明人激辩进步的性质，或者某个东西是不是低级趣味。从这些例子里你看出来范畴化的模糊性和主观性了吧？
凯蒂：看来或许是我没有表达清楚。你明确指出了有些范畴是主观的。但是，这并不影响我的观点的主旨，也就是类比总是主观的。例如，当一件事让你联想到另一件事，这是一个类比。这样的联想完全是主观的，因为联系完全依赖于个人一生积累起来的独特记忆。这你不会不同意吧？
安娜：我当然同意有些类比是主观的。
凯蒂：太好了。我们终于意见一致了。那就让我再说几句。我们可以根据最近大脑里想到的事情，在任何两件事物之间作类比。如果你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一具体事物，类比会大量涌入你的脑海。在第5章里，我们看到着迷于任何事物，比如高尔夫、狗、物理学、电子游戏，任何东西都会激活各种各样的类比，一不小心我们会陷入类比狂热！这种情形甚至不需要着迷的状态也可以发生。事实上，就在昨天，我就遇到这样一件事。一位朋友刚读了一篇科幻故事，他很喜欢。故事的大意是某人从收音机里听到一则新闻：附近镇上的一个女人被一个飚车的人撞死了。不知何故，这则新闻是晚上7：30分播出的，而车祸却发生在晚上8点。你能猜到后面发生的事吗？
安娜：猜不到……
凯蒂：是这样，这个人冲进车库，跳上车，向邻镇疾驶而去。他要赶在车祸发生之前警告遇难者，让她远离公路。就在他开到镇中心广场时，汽车失控，正好翻到那个女人身上，把她撞死了。车祸正好发生在晚上7：59分。
安娜：令人震惊的故事，情节也很新颖。但你要说什么？
凯蒂：你想一想啊。你的第一个念头很可能是：这个故事前后矛盾。再仔细想一想这个故事的本质是什么，你就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为了避免事故发生所做的努力反而导致了事故的发生。这种事看似很独特。你可以说这是一个想象力丰富的聪明作者杜撰出来的。但是，如果你带上这个故事的有色眼镜看一看周围，就会发现类似的事件比比皆是。
安娜：是吗？你想到许多吗？这倒是很有意思。
凯蒂：对。许多例子，而且毫不费力。它们好像不请自来，我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比如，我想起来的第一件事是我很小的时候。有一天桌子上的一个高花瓶看上去很不稳。我想做件好事把它扶正。我伸出手去抓住它，你猜怎么着，我失手碰了桌子，花瓶紧接着从桌子上掉下来摔得粉碎。
安娜：你的故事确实和这个科幻故事有一比：有相同的中心思想，相同的概念骨架。
凯蒂：当然。这正是我想起来这件事的原因。我还有更多呢。第二段记忆是我和一个朋友吵了架。为了挽回吵架的不愉快，我送给她一件礼物。不知什么原因，她很讨厌我的礼物，这件事最终导致我们彻底分手了。然后，我又突然想起你，安娜。很久以前，你为了派对烤了一个很好吃的点心。在最后一分钟，为了让点心的口感更好，你决定再烤焦黄一点。但因为早来的几位客人分了心，点心烤过头了，结果报废了。这件事你不会忘记吧？
安娜：刻骨铭心啊！真让我失望！你说的对，这件事和你想起的事类似。我估计大家都会同意。所以，这不是证明这个类比的客观性吗？
凯蒂：不，不！所有这些类比都完全是主观的。我想起这些故事是因为我想到那个女人被那个司机撞死，而那个司机却是要尽最大努力要救她的命的。如果没人告诉我这个故事，所有这些相关的记忆都不会被激活。它们绝不会从我的记忆里冒出来，当然它们或许会在完全不同的环境里冒出来。所以，你看，作类比是多么主观吧！
安娜：别这么急着下结论。我非常欣赏这个故事让你回想起这么多彩多姿的生活插曲。但是，我们刚才都同意，这些故事有一个共同的概念骨架。这个骨架就是你说的为了避免事故发生所做的努力导致了事故的发生。所有这些故事让每个人看都是类似的，因为很明显它们在本质上都具有这一共性。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坚持认为作类比并不总是主观的，就像范畴化不总是主观的一样。
凯蒂：好吧，好吧。我明白这个共核很明显。但是，或许这个类比，或者说这个类比家族，是一个特例。或许这不是最好的例子。
安娜：不是。问题不在这里。这样的类比到处都能找到。比如，想一想第6章里的类比，用细木棍搅拌咖啡和用标枪当浆划船之间的类比。谁能说这两个情境之间没有共性呢？没人会这样说，因为它们共同的本质显而易见。或者以空气中的声波和水中的水波之间的类比为例，这里的主观性在哪里？还有，平面上的一个点（x，y）和复数x+yi之间的类比；或者肺和鳃之间的类比；或者子弹和矢之间的类比；或者你家的桌子和我家的桌子之间的类比。还有比这些类比更客观的吗？
凯蒂：但是我仍然坚持认为作类比有一种极高的主观性在里面，因为听到那个科幻故事之后在我脑子里闪现的记忆绝对是独一无二的，而且完全依赖于我的个人生活经历，包括这些记忆是怎样储存在我的记忆中的。不错，它们和那个科幻故事有相同的概念骨架，但它们只发生在我身上。它们是我的大脑的产物，而且只属于我的大脑。这绝对可以证明作类比的主观性。
安娜：凯蒂，那个科幻故事让你想起的那些怪诞的记忆完全是你自己的，这一点没有人能否认。正像你说的，这些记忆是你的，而且只有你自己有这些记忆。那是你的生活经历的随机巧合。那些事情碰巧发生在了你身上或者你的朋友身上，或者碰巧被你在书里读到或电影里看到了。每当你听到任何故事，类似的情境就会浮现在你的意识之中，而且这肯定与你的个人经历有关。你的经历和对这些经历的记忆方式将决定它们日后在什么时候出现在你的意识中。这清楚地表明范畴化，或者作类比，你叫它什么都无所谓来源于你对一个情境所采取的角度。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范畴化具有深刻的主观性。
凯蒂：你说的令人费解，安娜。我小心翼翼地挑选了一个例子，目的是为了向你表明类比是主观的。你却把我的例子攫为己有，反过来反驳我的观点，来证明范畴化是主观的！你这是玩儿的什么把戏？
安娜：我没玩儿把戏，凯蒂。这不过是清晰思维的结果而已。你的例子是一组故事，而且我们同意这些故事都相互类似，它们共享同一个概念骨架。而且这一组故事都属于同一个范畴。这个范畴的内核和边缘都通过你多姿多彩的例子表述得非常清晰。这个范畴的语言标签“为了避免事故发生所做的努力却导致了事故的发生”精确地表述了这些类似的故事之间的微妙的共性。
凯蒂：我很容易就能够想象这样一个小范畴：救人之人造成被救之人的死亡这样一个小范畴。
安娜：为什么要加一个“小”呢？往这个范畴里加更多的成员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例如，你可以想象一个被自己的安全带勒死的人；或者为了让两个敌对国家不开战的努力出了差错，结果导致了可怕的战争的爆发。你还可以想象整容手术没有达到预期的结果却导致面部变形；或者歌唱家由于练习过度而在演出那天的早晨突然失声；或者去污剂在桌布上留下了大片污渍；或者简历上列满了成就和荣誉反而让雇主产生警觉；这样的例子肯定还有许多。这表明这个范畴里的潜在成员可以非常丰富，而且你和我描述的情境可以从不同角度去考察，因而可以成为许多其他范畴里面的成员。例如，那个因练习过度造成失声的歌唱家可以被归入过犹不及的范畴；那个因整容手术导致面部变形的例子可以成为画蛇添足范畴的成员。这样的视角转换也催生了范畴化的变化。简言之，我想我已经展示了范畴化深刻的主观性。
凯蒂：你的意思是我的例子不仅表明了范畴化的主观性，而且说明了作类比的主观性？
安娜：完全正确。正是主观性才使范畴化变得如此有趣。范畴化受许多因素的影响，包括我们碰巧所处的地方、眼下的目标、知识水平、文化差异、情感状态、迷恋程度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