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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虑的哲学诠释

2019年10月22日  来源:焦虑的意义 作者:罗洛·梅 提供人:chenao99......

Philosophicall Interpreters of Anxiety

尽管我无意对现世高谈阔论,

但是对当代情势稍有观察的人都不会否认,

这个时代是错乱的;而造成其焦虑不安的原因则是,

思想的范围也许更为宽广,

或甚至在抽象层次上变得清晰,但是却越来越不确定了。

——克尔恺郭尔,《惧怖的概念》 (The Concept of Dread)

在弗洛伊德和其他深度心理学家出现之前,焦虑的问题是属于哲学伦理学和宗教讨论的范畴。特别着力于焦虑与恐惧问题的哲学家,对于建立抽象的知识系统并不感兴趣,倒是人类存在的冲突与危机吸引了他们的注意。正因为焦虑是人类无可回避的处境,所以他们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于是,历史上对于焦虑及其相关问题的真知卓见,多出自那些同时关注哲学与宗教问题的思想家,如斯宾诺莎、帕斯卡和克尔恺郭尔等人,也就不令人意外了。

探索焦虑问题的哲学背景,对于了解当代的焦虑有两点帮助。首先,最明显的助益就是,我们可以在这些哲学家的著作中,寻觅出焦虑意义的洞观;例如克尔恺郭尔所见的这类观点,不仅预示了弗洛伊德理论的到来,更在某些方面预测了弗洛伊德以后的发展。其次,这样的探索也可以澄清我们社会中焦虑问题的历史背景。由于个体的焦虑受限于他所在的历史文化处境,因此如果我们想要了解个体的焦虑,就不能不对他的文化以及形塑他成长氛围的主要观念有所了解。本章所隐含的这项假设,在第六章中将有更详细的说明。因此,本章研讨说明的重点是,对当代的焦虑具关键影响的某些文化议题与态度,究竟是如何产生的。

以身心二元分立的议题为例,这个观点的现代主流版本是由笛卡儿,以及其他十七世纪的思想家所提出来的。它不仅在十九世纪晚期和二十世纪,造成许多人的心理分裂与焦虑,同时在某些方面也为弗洛伊德定下了讨论焦虑问题的基调。参见《焦虑》(Anxiety, New York,1950)一书中罗洛·梅的论文《现代焦虑理论的历史根源》。

另外一个例子是,我们的文化一直对“理性的”、机械的现象过度热衷,却对所谓“非理性的”经验加以抑制。因为焦虑总是有些不理性,于是我们的文化便倾向压抑这样的经验。我们不妨以两个问题来探讨这项议题:为何直到十九世纪中期,焦虑才被认为是问题而浮上台面?为何在一九三○年晚期以前,尽管针对恐惧的研究在心理学界已成为主流达半世纪之久,但是心理学各家学派却根本不把焦虑这个问题当一回事(精神分析学派除外)?在诸多分歧的回应中,其中有一个重要的答案是,自从文艺复兴时代以后,我们对“非理性”现象的观察,便普遍采取一种保持距离的态度。我们只有当某些经验能够被“理性的”表达——也就是能提出知识上的“理由”时,才会认可这些经验,并把它们纳入合理的研究范围。我们在本书几个关于未婚妈妈焦虑研究的案例中,便可以看到这样的倾向。让我们特别看看海伦(第九章)这个例子。她因未婚怀孕而十分焦虑,但是她却不断地关注自己怀孕的客观“事实”,以此压抑焦虑。海伦把理智上不能“接受”和解释的想法与感受,都排除在意识觉察之外的做法,乃是我们这个社会中许多人的缩影。

因为恐惧是具体而明确的经验,我们可以提出“合于逻辑的”原因加以解释,并且可以用计量的方式进行研究;但是焦虑则不然,它在人们的经验里,乃是一种极端非理性的现象。因为焦虑的非理性特质而压抑它,或者用“恐惧”一词将它合理化的倾向,在我们的文化中绝不仅限于高级的知识圈里。在医疗临床或精神分析的治疗工作中,焦虑的问题也不断成为主要的障碍。本书的个案海伦便是一个绝佳的例证。我们若是想要了解这类倾向是如何发生的,那么就必须深入探索我们的社会态度与规范形成的背景。

在接下来的讨论里,我将不会把哲学的解释系统当成事件的因果,而是把它们视为该时代整体文化发展的一种表现。那些哲学解释系统对当时和后世具有重要影响的哲学家(例如我们将在本章中提到的哲学家),正是那些能成功穿透和传达文化发展之主流意义与方向的人士。因此,由某个时代知识领袖提出的解释系统,便会以无意识认定的形式,成为后世许多人们的共同看法。现代文化中影响焦虑问题发展的其他面向(例如,经济学与社会学面向),将在第六章处理。同时代焦虑之文化背景的摘述,将在第七章讨论,可以当做是本章讨论的补充。

我们的讨论以十七世纪为起点,因为主导现代的思想系统,是在那个时候成形的。虽然指引该世纪科学家与哲学家的许多发展原则,在文艺复兴时期已经浮现,但是一直要等到十七世纪,这个由笛卡儿、帕斯卡、莱布尼兹、洛克、霍布斯、伽利略、牛顿等大家所塑造的经典时代,这些原则才得以形成系统。

在了解人类本质这件事上,十七世纪的哲学有一个共同的看法,那就是它们提供“人类问题的理性解决之道”。参见凯斯勒(Ernest Cassirer),《人性论》(An Essay on Man, New Haven, Conn., 1944),p.16。这些学说的公分母在于,它们相信人是理性的动物,有能力在知识、社会、宗教以及情绪生活上自主。数学被认为是理性的主要工具。这种对“自主理性”(保罗·田立克的用语)或“数学理性”(凯斯勒〔Ernst Cassirer〕的称呼)的信念,乃是文艺复兴以降主导文化革命的知识原则,它推翻了封建和专制,最终成就了布尔乔亚(Bourgeoisie)阶级的独尊地位。当时人们相信自主的理性可以掌控个人的情绪,例如斯宾诺莎就持这种看法。自主的理性也可以使人类掌控物理的性质,这个信心后来被物理科学一日千里的进步完全验证。这股发展的动力是由笛卡儿对心物的截然二分所赋予的,内摄(intension)的思想过程与外延(extension)的物理性质毫无干涉。

重点在于笛卡儿二元论引申出来的副题——亦即包括身体在内的物理性质,可以借由机械与数学的法则来了解和控制。于是,当代对易于以机械和数学处理的现象,便过度地热衷。这个过度热衷的倾向,一方面使得人们尽可能地把机械与数学的方法,应用到各种经验领域中去,另一方面,它也造成了把那些不易于使用这种方法处理的经验面向,剔除于我们考量之外的风潮。在文艺复兴后新兴工业主义的需求下,对于非数理以及“非理性”经验面向的压抑,可说是携手并行、互为因果的。凡是可以被计算和被度量的,便在工业和工作的世界里具有实用性,而“非理性”的事物则没有这样的价值。

确信物理性质与人类身体可以经由机械与数学方法加以控制,具有庞大的焦虑驱逐效应。这不仅在满足人类的物质需求和克服自然威胁方面是如此,在使人类免于“非理性”恐惧与焦虑的干扰方面,亦复如是。中世纪和文艺复兴两百余年来的普遍焦虑,亦即对恶魔、巫师与幻术等的多重恐惧,于是开启了一条消解的道路。田立克指出,笛卡儿主义者借由灵魂不能影响身体的假说,便将“世界除魅”(disenchant the world)了。例如,从整个文艺复兴时期直到十八世纪早期所盛行的处死女巫行动,在笛卡儿的二分法下便消弭无踪。

对自主理性的个人力量赋予高度信任,起源于文艺复兴时期,但到了十七世纪才清楚成形;这种信心一方面造成了驱逐焦虑的效应,但是另一方面,也因为这种对理性的信心与文艺复兴时期的个人主义密不可分,所以它也连带为个人心理的孤立感,引进了新的焦虑来源。这个观点将在第六章讨论。事实上,就某方面而言,自主理性的原则本身,乃是十七世纪文艺复兴个人主义在知识层面的主张。笛卡儿的经典名句“我思故我在”,虽然凸显了把理性过程当做存在判准的基调,但是如果就社群的意义而言,它也意味着个人自我存在信念的空洞(in vacuo)。如果我们参照当代的心理学概念便了解,自我认同的经验是在孩童察觉到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他人时才发生的。奥登以精练的诗词,对这个自我的社会起源做了以下的描绘:

……自我如梦如幻

直到邻人的需求出现

它才诞生。奥登,《焦虑的年代》(The Age of Anxiety, New York, 1974),p.8。

倘若这邻人的需求没有被纳入考量,那么新的焦虑之路便为之敞开。

在十七世纪的思想中,也同样要面对这个人孤立的问题,而它所提供的解决之道,对于减轻焦虑具有极佳的效果。这个解决方案相信,当每个人的理性被解放时,个人就会了解到人性的无所不在,以及个人与社会之间有一个和谐的系统存在。换言之,个人无须感到孤立,因为如果他能够勇敢地拓展他自己的理性,他的观点与利益最终都将会与他的同胞们一致,并将因此造就出一个和谐的社群来。此外,甚至还有某种可以克服孤独的形上思想被提出来,亦即追求普遍的理性(universal reason)将使个人与“普遍的真实”(universal reality)之间达成和谐。诚如凯斯勒所言:“数学理性是个人与宇宙的连结。”凯斯勒,《人性论》,p.16。

此一时期思想的个人化特性,以及加强此一个人倾向的质素,都可在莱布尼兹的思想中见到。他的基本思想主张——单子(monads)——是以个人为中心的,原因在于单子是单一分立的;不过他却以“先在和谐”(pre established harmony)的原则作为补充。田立克以生动的图像描述这个思想如下:

在这个和谐的系统中,每个个体的形上孤立被强烈地指出,它认为每个“单子”之间“没有门窗相通”。每个单元自身都是孤独的,没有任何直接的沟通。平衡这个可怕想法的是以下的和谐预设:每一个单子都潜在着整个世界的可能现身,而每个单子的发展与所有其他单子之间,则是处于一种自然和谐的状态。这是布尔乔亚文明早期阶段的处境,最深刻的形上象征。它所以与当时的处境若合符节,原因就在于社会尽管日益原子化,但是仍然有一个共同的世界存在。The Protestant Era(Chicago, 1948), p.246.

这种驱逐焦虑的思维方式,对于了解十七世纪的思想家为何鲜少面对焦虑这个问题,具有关键的地位。我将以斯宾诺莎的著作为例,说明相信恐惧得以被理性克服,确实在相当程度上避开了焦虑问题。我们也将讨论帕斯卡,他是当时不接受自由理性力量这个流行信念的代表,对他而言,焦虑便自然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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