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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亚周边的重大混血事件

2019年9月23日  来源:人类起源的故事 作者:大卫·赖克 提供人:wojiao67......

一旦中国平原上的核心农业群体,也就是长江与黄河流域的“幽灵群体”形成,他们便开始往各个方向扩张,跟此前几千年里先到达的当地群体发生混血(见图23)。



图23 东亚人的遗传形成

在5万年到1万年前之间,采猎者群体开始分化,往北扩张进入美洲,往南扩张进入澳大利亚。在9 000年前,来自这次大扩张的两个非常不同的群体,分别独立发展了农业文明。他们一个集中分布在黄河流域,一个集中分布在长江流域。这两个人群在5000年前也开始往各个方向扩张。在中国,这两个群体的碰撞和混血创造了我们在当下汉族人群里观察到的北方和南方血统的梯度性差异。

青藏高原上的人群便是这种扩张的例子之一。他们大约2/3的血统来自“黄河流域幽灵群体”。很有可能就是他们首次把农业带到了该地区。他们另外1/3的血统来自另外一支久远的东亚支系,很有可能就对应着青藏高原上的原住民采猎者。35

另外一个混血的例子是日本人。在上万年的历史时间里,采猎者都占据着日本群岛。但是在大约2300年前,日本群岛开始出现了东亚大陆衍生出来的农业文化,这种文化跟同时代朝鲜半岛上的文化有着非常明显的相似性。据遗传学数据确认,农业文化到达日本群岛是人群迁徙的结果。斋藤成也(NaruyaSaitou)及其同事建立了一个人群历史模型,把当下的日本人群模拟成两个古老的、分化程度很高的东亚群体的融合体。其中一个古老群体跟当下的朝鲜半岛上的人紧密关联,而另外一个古老群体跟今天的阿伊努(Ainu)人紧密关联。阿伊努人现在仅分布在日本最北边的岛屿上,他们的DNA与农业文明到来以前的采猎者的DNA非常相似。36通过斋藤成也的人群历史模型,可以推断出当下日本人的血统有大约80%来自农民祖先群体,而剩下20%来自采猎者祖先群体。

根据现在日本人基因组里的来自农民祖先群体的DNA片段的大小,我们和斋藤成也推断,农民祖先群体和采猎者祖先群体发生混血的平均时间是在大约1600年前。37该时间远远晚于农民群体首次到达日本的时间,意味着在农民群体到达后,两个群体之间的隔离持续了几百年。该时间也对应着日本的古坟时代,正是在这个时代,许多日本岛屿第一次被纳入统一的中央政权之下,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不同人群开始了普遍的混血,并最终形成了我们今天所观察到的相对同质化的日本人群。

古DNA也揭示了东南亚大陆上久远的人类历史。2017年,我的实验室从来自越南门北(ManBac)遗址的古人类遗骸中提取了DNA。在这个有着近4 000年历史的遗址中,具有不同形态学特点的遗骸紧挨着埋葬在一起,有些遗骸的特点与长江流域的古代农民群体以及当下的东亚人很相似,有些遗骸则更接近于该地此前历史时期里的采猎者。38我实验室的研究人员马克·利普森(Mark Lipson)发现,我们收集到的所有古越南人样本都是一支很久远以前就分离出去的东亚支系与“长江流域幽灵群体”之间混血的结果,而且门北遗址里的部分农民明显拥有更多的来自“长江流域幽灵群体”的血统。另外,这两种血统的相对比例在门北农民群体里,与在当下一些偏远地区的南亚语系群体里非常类似。这些发现都支持这样一个理论:当今南亚语系的分布,是来自中国南部的种植水稻的农民祖先群体往外扩张传播的结果,这些祖先群体在扩张的过程之中还与当地的采猎者群体发生了混血。39一直到今天,柬埔寨和越南的许多南亚语系群体都还携带有少量但非常明显的采猎者血统。

带动南亚语系传播的人群扩张所留下来的遗传痕迹,不仅仅存在于当今使用南亚语系的地方。在另外一项研究中,利普森发现这种遗传痕迹也存在于印度尼西亚的西部地区。该地区的语言主要属于南岛语系,但当地人的血统有一部分跟大陆上的南亚语系人的来源一样。40利普森的这一发现意味着,首先进入印度尼西亚西部地区的,很有可能是南亚语系人,然后才是遗传组成非常不一样的南岛语系人。这也可以解释之前语言学家亚历山大·阿迪拉(AlexanderAdelaar)和罗杰·博朗斯(Roger Blench)所发现的一个现象,也就是在婆罗洲岛的南岛语系语言里存在着从南亚语系里借过来的词汇。41另外一种解释利普森的发现的可能理论是,使用南岛语系的农民祖先群体在迁徙的过程中绕道经过亚洲大陆,在那里与使用南亚语系的当地人群发生混血,然后再进一步迁徙到达印度尼西亚西部。

农民祖先群体从东亚的核心地区往边缘地带扩张,其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例子是南岛语系人的扩张。今天,南岛语系分布在包括几百个偏远太平洋岛屿的一大片地理区域。综合考古学、语言学和遗传学的证据,我们当下的认识是,大约在5000年前,东亚大陆的农业文明扩张到达了台湾岛,这里有着当今南岛语系里最古老的语言。然后在大约4 000年前,这些农民祖先群体往南迁徙到达菲律宾群岛,并进一步往南迁徙到达新几内亚主岛,还有它东边的多个小岛。42当这个群体从台湾开始往外迁徙时,他们很有可能发明了支腿独木舟,就是带有外伸木支架的独木舟,该支架增加了小船在汹涌水流中的稳定性,使得海洋航行成为可能。大约在3300年前,制作拉皮塔(Lapita)样式陶器的人群开始在新几内亚以东的岛屿上出现了,他们很快就往太平洋深处的其他岛屿扩张,迅速到达了新几内亚3 000公里以外的瓦努阿图群岛。在接下来的短短几百年时间里,他们的扩张就覆盖了波利尼西亚群岛的西部岛屿,包括汤加和萨摩亚群岛。但接下来,扩张就进入了一个漫长的暂停期。该时期一直持续到了1200年前,人群才重新往外扩张。到了800年前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占据了太平洋上最后的几个可供人居住的岛屿,包括新西兰、夏威夷,还有复活节岛。南岛语系人群往西的扩张同样让人印象深刻。在至少1300年前,他们就到达了非洲沿岸的马达加斯加岛。要知道,该岛距离菲律宾可有9 000公里远。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现在几乎所有的印度尼西亚人和马达加斯加岛人都使用南岛语系的语言。

马克·利普森发现了一种可以标记南岛语系人群扩张的遗传示踪染料,或者说,一种在当下南岛语系人群中基本上都可以找到的血统。利普森发现,几乎所有今天的南岛语系人群都有一部分血统来自同一个祖先群体,该祖先群体跟当今台湾原住民的关系比跟任何其他东亚大陆群体的关系都更近。这个发现也支持南岛语系人群是从台湾开始往外扩张的理论。44

虽然遗传学、语言学和考古学的证据都强烈支持这个南岛语系人群扩张的理论,但对于该理论的一个主张,不少遗传学家都表示怀疑和反对。该主张认为,在拉皮塔文化传播过程中,到达偏远西南太平洋岛屿的首批人群就是来自台湾的农民的后代,且没有与任何其他人群发生过混血。45就拿巴布亚新几内亚来说,从4万年前开始一直都有人类居住,新的迁徙人群经过巴布亚新几内亚的时候,居然没有跟当地的居民发生混血,这有可能吗?这种情况显得很不可能,尤其是考虑到当今所有巴布亚新几内亚以东的太平洋岛人都带有至少25%甚至多至90%的巴布亚原住民相关血统。46而且,主流假说也认为,考古学上的拉皮塔文化形成的历史时期,正好是来自中国农业中心(途经台湾地区)的人群与新几内亚人群之间有着频繁交流的时候,那么首批到达西南太平洋岛屿的人群怎么可能没有经过混血呢?

2016年,古DNA再一次发力了,它证明此前遗传学领域的主流学说是错误的。一直以来,从如太平洋南部岛屿的热带环境中,获得古DNA都很困难,因为这种环境不利于DNA的保存。但这种情况在近些年来有了明显的改善,因为有了我早前提到过的一个新技术的发现。罗恩·平哈西及其同事发现头颅的骨质致密的颞骨岩部,也就是包含内耳结构的部分,有时候含有的古DNA量是其他部分的近百倍。47一开始我们在研究太平洋古代遗骸的时候遭遇了很多的困难,但是当我们尝试使用颞骨岩部的时候,好运就来了。48

我们成功地从太平洋岛屿的古代人遗骸中提取到了DNA。这些样本来自瓦努阿图和汤加群岛,属于拉皮塔陶器文化,距离现在大约有3000年到2 500年的历史。我们发现,这些样本在遗传上跟今天的当地人群有着巨大的差别,他们几乎不携带任何与巴布亚原住民相关的血统。49这说明,在这些样本所属的历史时期之后,肯定又发生了一次从新几内亚区域到遥远太平洋群岛的人口迁徙(见图24)。这次晚些时候的人口迁徙发生的时间最晚是在2400年前,因为在我们收集的样本中,来自这个时间以及之后的瓦努阿图样本都带有至少90%的、跟巴布亚原住民相关的血统。50这波晚些时候迁徙而来的人群几乎完全取代了之前发展拉皮塔陶器文化的人群,但是却保留了拉皮塔人的南岛语系语言,这是如何发生的至今仍然是一个谜。但这就是遗传学数据告诉我们的事实。这种对人口迁徙的明确的证据,也只有遗传学才能够为我们提供。遗传学为我们提供了这两个高度分化的人群之间存在着相互交流的确切证据,但这些人口迁徙的性质和影响如何,就需要考古学家为我们解答了。


图24 多起进入大洋洲的迁徙事件

古DNA证据表明,在第一批到达西南太平洋岛屿的人群之中,并没有当地现代人群里普遍携带的巴布亚原住民相关血统。这第一批人群在不早于5万年前到达新几内亚岛(见上图)。第二批迁入的人群携带着几乎完整的东亚血统(见中图),接下来的多次迁徙浪潮传播的主要是巴布亚原住民相关血统(见下图)。

来自西南太平洋岛屿的古DNA不断为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发现。当我的研究小组和约翰内斯·克劳泽的实验室独立对瓦努阿图人里的巴布亚原住民相关血统进行分析的时候,我们都发现,该血统更接近于当今新几内亚岛附近的俾斯麦群岛上的人群,而不是所罗门群岛上的人群,尽管所罗门群岛正处在去往瓦努阿图群岛的海洋航线上。51我们也发现,在更遥远的波利尼西亚群岛上的人群所携带的巴布亚原住民相关血统,跟瓦努阿图人所携带的并不是来自同一个祖先群体。这也就是说,历史上进入太平洋深处岛屿的人口迁徙不是一次,不是两次,而是至少三次。第一次人口迁徙带来了东亚人血统和拉皮塔陶器文化,之后的迁徙带来了至少两种不同的巴布亚原住民相关血统。所以,人类进入太平洋岛屿的迁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故事,而是一段非常复杂的历史。

我们真的有可能重建这些人口迁徙事件的细节吗?答案是肯定的,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这是有可能的。我们之所以能够对当今太平洋岛屿上人群的历史认识得越来越清楚,是因为存在着两个有利条件。一个有利条件是,我们可以从该区域获得古DNA。另外一个有利条件是,因为岛屿相对闭塞,岛屿上的人群历史一般比大陆上的要简单得多,使得重建岛屿上的历史事件也相对容易。对于人类如何迁徙进入这一片广阔地理区域的历史,通过对现代和古代人群的全基因组分析,我们很快就会得到更加准确的认识。

但是,我们现在对东亚大陆人群历史的认识还非常模糊、非常有限。在农业文明建立之后的几千年时间里,在不同的历史时期——石器时代、铜石并用时代、青铜时代和铁器时代,不同的人群兴起又衰落,形成了复杂的人群结构。在过去2000年的时间里,汉族人非同寻常的迁徙扩张以及伴随着的大规模混血事件,给本来就已经复杂的人群结构又增加了一层面纱。这也意味着,对于每一个仅仅利用现代人群的遗传学数据去重建久远的东亚人类历史的尝试,我们都应该非常谨慎地对待它们的结论。

当我在写这一章的时候,古DNA革命正像海啸一般席卷全球各地,它很快就会到达东亚。中国现在已经成立了好几个世界水平的古DNA实验室,这一强大的技术很快将应用到此前几十年来收集的各种遗骸上。古DNA的研究将为我们揭示东亚大陆历史上不同人群之间的关系,以及他们与当今人群之间的关系。东亚人的祖先群体之间的相互关系是怎样的,末次冰期以后东亚人群的迁徙历史又是怎样的,我们对这些问题的认识,很快就会像我们对欧洲人群历史的认识一样清楚。

但是现在要预测东亚古DNA研究的结果是很困难的。虽然我们已经对欧洲人群的历史有了相对清楚的了解,但是欧洲并不能成为我们推断东亚历史的模板。在过去1万年的历史里,在多次巨大的经济和技术革新中,欧洲都处于边缘地带。相反,中国正处在这些巨变的中心,例如建立农业文明。这意味着,虽然我们可以非常肯定东亚古DNA研究的发现会刷新我们的认识,但我们并不确定这些发现会是什么。我们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古DNA研究能改变我们对这片世界上人口最密集区域的人类历史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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