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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深为浅,以浅为深

2019年3月5日  来源:胡泳 作者: 提供人:ciye39......

9.以深为浅,以浅为深

以上从人的经验和历史深度两个方面,讨论了“互联网深度研究”的意义。“深度研究”之“深”,不是对普遍理论的追求。相反,它建立在对人文和社会科学局限性的反省和批判的基础上。有了这样的反省,才可以看到,好的人文和社会科学的研究,包括互联网研究,应该做到虽深亦浅,虽浅亦深。或者说,以深为浅,以浅为深。

对人文和社会科学局限性的反省,涉及到理论、方法、认识论等诸多方面,很多学者都从不同角度做过系统的探讨。如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家E.P. 汤姆逊在1978年出版的《理论的贫乏及其他论文》一书中,对阿尔杜塞的结构主义理论,予以尖锐的抨击,其中有一段精彩的譬喻,被潘忠党教授归纳翻译为“理论分析犹如蝗虫,侵蚀生命,袒露毫无生命活力的骷髅。”世界体系理论家沃勒斯坦在1991年出版的《否思社会科学》一书中,提出抛弃19世纪以来一直控制我们思维的社会科学核心概念,如“发展”。他认为“社会科学中占有主导地位的方法论最了不起的成就之一,就是在分析过程中删除了时空的概念”(页3)。他因此提出重新在长时段的历史中,认识21世纪的世界体系。

本文无法总结这方面大量的文献,仅就与“深度研究”直接相关的“深”与“浅”的关系,做简单探讨。这个问题也可分两方面,一是理论与描述的关系问题,二是深描与浅描的关系问题。

“互联网深度研究”的“深”,其对立面不是“浅”。甚至可以说,“深”包含了“浅”的一面,这个“浅”可以指“显”,也可以指“表”、“表层”。这是我所说的“深度研究”与人类学家格尔茨著名的“深描”概念的一个差别。格尔茨的“深描”对“浅描”持排斥态度。而我们的“深度研究”则不排斥“浅描”。“浅描”也可以成为“深度研究”的一种方法。要说明“浅描”在“深度研究”中的意义,需要考察相关领域的学者对“深”与“浅”和“理论”与“描述”的相关论述。

先说“描述”(description)。在人文和社科研究领域,理论化和概念化的研究被奉为正统。谁要是说你的文章“纯粹是描述”,那一定不是恭维。“描述”为浅,理论的解释才是深。法国哲学家和社会学家布鲁诺·拉图尔(2005) 在《重组社会》一书中,彻底否定了这一社会科学的正统,提出抛弃理论,认真描述,说:“‘纯粹的描述’有什么不好?”他认为描述从来就不是简单直接的描写,如同画家从来不是直接把看到的景物搬到画布上。描述包含了观察、分析、选择等多个步骤,描述的过程跟科学家在实验室做研究没有什么差别。“哪位学者也不必因为执着于描述而觉得丢人。相反,描述才是最高的、最少见的成就。

但是,我们却仍然担心执着于描述也许会失去什么,因为我们没有贡献出那个常常被叫做‘解释’的东西。然而,实际上描述与解释的对立,只不过是那些本该早已寿终正寝的二元对立的一个样本。如果描述后还需要再解释,那只能说描述得不好。就像‘安全性交’一样,坚持描述可以防止传染上解释的病症”(Latour, 2005)。

拉图尔对理论和解释的厌恶以及对描述的倡导,根源于他的独特的“行动者网络理论”。这个理论简称ANT,与英文的蚂蚁一词相同,并非巧合。ANT的理论的目的,就是描述各类行动者之间的网状关联,而行动者不仅包括人,还包括物体、机器等。把非人的物件作为行动者的理论,自然不能去挖掘行动者的动机,人可以有动机,物的动机何来?因此,在他的ANT理论里,反对解释,提倡描述,也算是符合理论的要求。

但是最近几年,在美国文学研究界和人类学界,却也有学者专门著述批判理论和解释,大力倡导“描述”和“浅描”。文学研究领域向来崇尚“深解”(depth hermeneutics)。“深解”的核心是通过对文本的细读(closereading),来充分挖掘文本的多义性,从而揭示人的经验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在这一点上,本文所谈的“互联网深度研究”与文学分析中的“深解”有相通之处,因为“互联网深度研究”和“深解”一样,也重视对人的经验的丰富性的挖掘。近年在文学研究领域出现的对“深解”传统的挑战,其核心是倡导在研究与写作中从解释(interpretation)向描述(description)的转向。

先是2009年两位英语系和比较文学系的学者Stephen Best and Sharon Marcus 在《表述》(Representations)杂志上组织了一个关于“表层阅读”(surface reading)的专辑,倡导“表层阅读”。专辑的两位编者在导言里讨论了为什么要在现在这个时候提倡“表层阅读”。他们认为传统的“症候式阅读”(symptomatic reading),假设文本的真正涵义隐藏在文本深处,因此要通过细读,将意义发掘出来,加以阐发。然而在当代社会,很多事情都在表面展露无遗,不需要谁来解释,最需要的只是记录、见证、行动。比如美军在伊拉克战争期间的酷刑、卡特琳娜飓风期间新奥尔良的非洲裔贫民被抛弃不管的惨况等图像在网上大量流传,甚至政客的种种承诺人们也都能一眼看穿其谎言的实质,等等。在这种情况下,“文学批评如果不是政治行动的代名词,那它还有什么意义”(Best and Marcus, 2009)。

稍后,2010年,宾夕法尼亚大学英语系的Heather Love(2010)教授发表了一篇题为“细而不深:文学伦理与描述的转向”(Close butnot Deep: Literary Ethics and the Descriptive Turn)的文章,把讨论的问题扩展到对“深解”传统的批评和对“描述”(description)的进一步肯定。她不赞成抛弃“细读”的传统,但认为可以“细而不深”意思是对现象的描述要细,但不必“深”,即不需要致力于对现象背后的动机、深层意识及社会根源的挖掘,因为对现象背后隐性因素的执着,反而会导致对现象本身看不清楚,看不全面。Heather Love认为“细而不深”的文学分析方法,蕴含着一种新的文学价值观,即文学的作用不是做阐释、批评和道德评判,而只是记录和描述(documentation and description)。她这篇文章引起不小的反响,所以到2016年,她又与Marcus和Best联手,编辑发表了“建立更好的描述”(Building a Better Description) 的论文专辑,进一步论述“描述”在文学研究中的重要性(Marcus, Love,and Best, 2016)。

关于人类学界对“深描”的批判和对“浅描”的倡导,有一本代表性的著作,即出版于2013年的《浅描》(Thin Description: Ethnography and the African Hebrew Israelites of Jerusalem)。该书作者恰好是我在宾大的同事John Jackson教授。作者在书的导言里说,“《浅描》是对人类学里某种过分的自信的回应。这种过分的自信无异于傲慢,傲慢来自‘深描’所赋予其信奉者的权力。‘深描’犹如一个有神奇效用的比喻和方法论的护身符,它代表了想获得丰富、严谨甚至是全能的社会认知的努力,或者说是野心”(Jackson, 2013)。作者又写道,“在某种意义上,深描一向都很浅。它把自己伪装在玄乎其玄的外表之下,假装什么都看得见,其实常常看不见那么多。”(p.14)

由此可见,近年人类学家对“深描”的批判和文学家对“深解”传统的批判,有一个核心的共同点,那就是对“全知全能精神”(totalizingethos, Jackson, 2013)的批判。这种“全知全能精神”反映在“深描”的实践中,是对现象的貌似全面、透彻的描写;反映在“深解”的实践中,是对理论的崇拜和对“描述”的鄙视。因此,对“描述”和“浅描”的肯定,不仅是对“深描”和“深解”的抵制,也是倡导一种新的对待“他者”和对待科学研究的态度。这种态度是开放的、谦逊的,是承认差别,承认科学的局限性,是反对对理论的盲目崇拜和对那种自恃“全知全能”、唯我独尊的研究的怀疑。

这种对“浅描”的肯定和对“深描”的怀疑,对本文所说的“互联网深度研究”有两点启发。一是它使我们看到,“深度研究”虽然力求向纵深挖掘人的经验和社会实践活动,但它必须对自身的局限有所反省。深度挖掘,即使再深,也有其浅的一面,不可能做到全面和彻底,因此研究者必须能够容纳新的解释、新的故事,要能够以深为浅。另外一个启发,涉及到对理论的态度。社会科学研究重视理论和概念,但是对理论的局限性反省不足,甚至导致对理论和概念的盲目崇拜,走向教条主义。教条主义的后果,对理论来说,是走向自身的封闭;对社会和政治实践来说,则有可能导致灾难。“互联网深度研究”重视理论但不盲目崇拜,不摈弃好的“描述”。当某一理论被奉若神明,用来压制异己、封闭对话的时候,就真不如认认真真的描述来得更有意义了。

【感谢李金铨教授、潘忠党教授、夏倩芳教授、吴世文博士对本文提出的宝贵修改意见。纰漏之处,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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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互联网的深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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