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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卡普格拉先生的悲惨境况,感受质的意义之三

2021年9月26日  来源:直觉泵和其他思考工具 作者:[美] 丹尼尔·丹尼特 提供人:zhaotou97......

如果不是意识体验的内禀性质,那感受质到底会是什么呢?有天晚上,在喝了一瓶不错的香贝丹酒之后,哲学家威尔弗里德·塞拉斯对我说,“丹,感受质是那种支撑我们继续活下去的东西!”这个想法不错。接下来就让我们来细想一下,这样的感受质又是什么?为了看清楚问题,我会再启用一种直觉泵,它以近期的几项认知神经科学为背景,这些研究针对的是几种违背日常直觉的离奇病状:脸盲症(prosopagnosia)和卡普格拉妄想症(Gapgras delusion)。

脸盲症患者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有正常的视觉,他们只是不能辨认人们的脸。他们可以区分出男女老少,可以分清楚谁是非洲人谁是亚洲人,但在面对相同性别与年龄的好友时,他们就迷糊了,除非听出了这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或是觉察到了其他一些可辨别的特征。如果面对的是一些照片,其中包括很多著名的政治家、明星,还有自己的家人和一些志愿参与的陌生人,这些脸盲症患者要想辨别出他们认识的面孔,只能靠撞大运。而非脸盲症患者的人则很难想象看着自己的母亲却认不出来的情景。很多人不相信我说的这些现象,非常肯定这都是我编造出来的。我谨希望你们能在那些让你觉得难以置信的地方更多地看到人类想象力的虚弱,而不是忙着去探究我描述得是否属实。更何况,医学家们早已开始研究这种困扰无数病患的病症——脸盲症。该词是由意为“脸”的希腊语单词prosopon与意为“不知道”的agnosia组合而成。

很多脸盲症患者会经历这样一件有趣的事情:虽然自己的意识不能辨认和识别别人的脸,但当面对熟悉或者不熟悉的脸时,他们却能表现出不同的反应,有时甚至会做出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回应。或者,在面对询问时不能辨识,其实自己已经非常隐秘地分辨出来了。举个例子,我们为脸盲症患者出示一张照片和5个名字,让他们从中挑选出与照片相符的那个人名。虽然他们最终是随机选择的,但就在他们听到与图片相匹配的那个名字时,他们的皮电反应确实就会出现一个很大的波动,这表示他们的情绪的确被唤起了。这一现象可以证明,那种隐秘的辨识力果真存在。

再来看下另一个简单的测试:要问玛丽莲·梦露、阿尔·戈尔、玛格丽特·撒切尔、迈克·泰森这些名字中,哪些是政治家的名字?你当然可以很快就做出解答。但如果这些名字配着错误的照片同时出现,你的反应就会明显减慢。这说明,尽管识别面孔与这个测试完全无关,你却在某种层面上是在识别那些人的面孔。

看起来,在我们的大脑中至少得有两种或两种以上独立的面部识别视觉系统:一种是脸盲症病人大脑中受损的意识系统,它在试验任务中无法为主体提供帮助;另一种是未受损的无意识系统,一旦发现面容与名字错配,它就会产生激烈的震荡。进一步还有测试表明:受损的意识系统位于视皮层,它的级别“更高一点”,而未受损的无意识系统位于边缘系统,相对来说层次就“低了一些”。如此总结脸盲症症状的多样性以及它们在大脑中所涉及的区域似乎太过简单了,但这样便于我们继续探索卡普格拉综合症这种更加奇特的症状。该病症由于法国精神病学家约瑟夫·卡普拉格(Joseph Capgras)在1923年首次阐述而得名。

患有卡普格拉妄想症的人会突然产生错觉,认为自己所爱的人,大多是配偶、恋人或者父母等,都是些被悄悄替换掉了的“冒牌货”。他们与一般的精神病人不同,从表面上看他们与正常人无异,但因为大脑损伤,他们的确会产生那些妄想,而且不管这些想法有多夸张、多不可思议,他们也都不以为然。有时,他们会重伤这些本是自己深爱的“冒牌货”,更有甚者还会杀掉他们。人们很难相信,一副受损的大脑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反应?难不成撞一下脑袋就会把月亮认成是鲜乳酪?

认知神经科学家安德鲁·扬(Andrew Young)研究认为,卡普格拉妄想症的病理其实与脸盲症的病理正好“相反”。在卡普格拉妄想症患者的大脑中,大脑皮层上有意识的脸部识别系统总是完好无损,所以,在妄想症患者看来,眼前的人总是自己所爱的人的那副模样;而无意识的边缘系统却受损禁用,因而所有随情感共鸣产生的识别力也就此消失。鉴别力突然缺失掉了这些微妙的支撑可是件恼人的事,完好的系统在识别出熟人时做出肯定的地方统统都会被这个系统漏洞否决掉:妄想症患者真心认为自己看到的绝对是个冒牌货。他们从不谴责自己出错的感知系统,相反,他们抱怨这个世界,叫嚣着为什么事情会变得如此夸张、如此不可思议,他们从不怀疑“是不是自己头脑中非意识面部识别系统的识别力出现了问题”。这部分系统对我们所有人都有着巨大的影响力,而一旦它的认知需求出现了饥渴,妄想症便随即发作,它会屏蔽掉其他所有系统的反应信息。

这一假设由海登·埃利斯(Haydn Ellis)和安德鲁·扬在1990年首次提出,之后,扬、克里斯·弗里思(Chris Frith)及其他一些神经科学家还对它进行了详细的论证及阐述,在这里,我不再多加赘述。我想要做的是,利用这种能够拓展想象力的特殊认知神经学为我们的心灵开辟出一种不可即但可望的可能性。下面是我虚构出来的一个有关卡普格拉先生的案例,起这个名字是为了提醒大家随时注意卡普格拉妄想症的那些真实表现。为了探索感受质对意识的影响,案例中引入了大量哲学类的直觉泵,虚构了一些意识上的病症。

卡普格拉先生靠着给心理学和精神物理学实验当被试,过着说得过去的生活,所以他对自己的主观心智状态相当了解。一天早晨,刚刚睡醒的卡普格拉先生一睁眼便绝望地大叫了起来:“哦!出问题了吧!为什么这个世界变得……这么奇怪,这么可怕,一定是有什么搞错了!我还要继续活下去吗?”他使劲揉了揉双眼,再次小心地张开眼来看,世界还是那副扭曲的模样,有几分熟识却又难以描述地陌生。有人问他:“抬头向上看,你会看到什么?”“蓝天,天上还飘着几朵绒毛状的白云,初春的枝头上罩着一层鹅黄的嫩芽,一只鲜艳的红雀栖息在枝头,”卡普格拉回答。看来他的色觉一切正常。就进一步检测结果来看,他通过了标准的石原式视力测试,他没有色盲症状,色视觉正常,而且他还正确分辨出了几十条孟塞尔色卡。所有人都断定,单在色觉上,我们可怜的卡普格拉先生没有任何问题,只有一位研究者克罗马菲尔博士,执意坚持要再测试一遍。

克罗马菲尔在人类色彩偏好、颜色引发的情绪反应和不同颜色对人的注意力、专注力、血压、脉搏、代谢活动及器官活动产生的微妙影响等方面都有很深入的研究。在过去的6个月时间里,他已经积累了许多卡普格拉先生在所有测试中的反应数据,包括正常的和非正常的,想看看两组数据间是否会存在些许变化。果不其然,在经过了重新一轮测试之后,克罗马菲尔博士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之前卡普格拉先生在面对蓝色时产生的情绪波动和器官反应现在换成了面对黄色时产生的反应,同理,之前面对黄色时才产生的情绪波动和器官反应,现在换成了蓝色。他以前喜欢红色、讨厌绿色,现在则恰恰相反,同样发生逆转的还有他对其他颜色的喜好。美食的颜色开始让他作呕,所以他不得不躲到黑暗处吃东西。以前喜欢的颜色搭配现在被拉入了黑名单,而与之对立的那些色彩组合却突然变成了他的最爱,诸如此类。以前,鲜艳的粉红色会让他脉搏加速,但如今,虽然他仍能认出这种颜色,但对他起到的却是镇定作用,他很惊讶别人竟然认为这种颜色“鲜艳”。相反,这种粉色的互补色石灰绿,之前起到的是镇定作用,现在却轻易地就能挑逗起他的激情来。

你发现,在卡普格拉赏画的时候,他眼睛飞快扫视画面的轨迹与以前也大不相同,原因是画布上的颜色对他注意力的抓取和凝视偏向也产生了微妙的影响。以前,身处在一个亮蓝色的房间会抑制住他的心算能力,而现在,这种抑制他心算能力的颜色却变成了亮黄色。

简而言之,尽管卡普格拉对色觉测试中的诸多问题都毫无怨言,他准确地说出了颜色的名称,按规定通过了所有颜色的识别测试,对,他完成得相当出色!但在这个过程中,在两次测验中,他对色彩的情绪及注意力的反应却发生了180度的大逆转。卡普格拉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面对同事们的惊奇和疑问,克罗马菲尔博士简单解释道:他的色彩感受质一下子被完全倒转了,只有较高层次上辨识颜色的能力没有受到影响,所以他还能区别出各种颜色的名称,这正是感色机器人能具备的那种能力。

接下来我们再往哪个方面研究?卡普格拉的感受质真的倒置了吗?案例是我们想出来的,貌似可以用任意我们喜欢的方式应对它。多年来,让哲学家们津津乐道的这种虚构出来的案例还有很多,其中每一个他们都认真对待,因为在它们之上,还有一些更深刻的理论问题。所以我们绝不能草率对待这个案例。首先要问的是,该案例合理吗?也许这要取决于我们讨论的是哪种合理性。它在逻辑上可能吗?在生理学上是否也可能?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问题。后一个问题看似离我们的哲学关注太远,就常被哲学家们无情地忽略,而在这个案例中,他们慢慢转变了看法。

我发现,其实我们根本无法否认这个案例在逻辑上是可能的。根据描述,卡普格拉一部分能力失常,剩余的能力保持不变,本该交融在一起处理的能力在他那里变得彼此孤离,然而,与脸盲症和卡普格拉妄想症患者比起来,这一点在卡普格拉身上体现得是否过于明显?我不确定,对卡普格拉在生理学上的设定是否像下列真实案例一样说得通。

在一些研究充分的案例中,有人可以清楚地分辨颜色但说不出颜色的名字,即他们有色彩命名障碍;有人色盲却不自知,能很坦然地跟大家谈论各种颜色,却不知道所有颜色的名称都只是他们自己随机猜测出来的。卡普格拉能够辨认并正确说出各种颜色的名称,在这一点上他与卡普格拉妄想症患者一样,但他对色彩的微妙体会却全部变形。而成就人类个体倾向的也正是这些微妙体会,它们决定着我们会欣赏哪些图画,会描绘哪个房间,会挑选哪种颜色组合。在卡普格拉身上发生改变的正是左右我们生命意义的那些色彩效应,按照塞拉斯的说法,是他的色彩感受质。

如果我们真的要问卡普格拉是否知道自己的色彩感受质已经倒置,可能的回答有三:是的,不是,我不知道。他的答案会是哪一个?哲学家们已经公布并非常详细地讨论了一些有关感受质倒置的例子,而将我设置的案例与其相比,最恼人的创新之处在于,卡普格拉可能不只是遭受了感受质的倒置,而且他对此事始终一无所知。请注意,克罗马菲尔博士是针对同事们的怀疑提出这个假设的,而卡普格拉同样希望缓解自己的疑惑。但是,他不仅没有质疑自己的色彩感受质是否存在问题,相反,他对自己的色觉基本满意,因为标准色觉测试进行得相当顺利,研究人员对这个结果也同样满意。这样的设计会稍微有些让人不安,因为在哲学著作中,类似这样的行为型自我测试一般都是不切题的:这些测试肯定(叮!)与感受质无关,更有甚者,这些测试的特点就是不能对感受质问题有所匡正或者阐释。但是,我对这一案例的变异却能避免哲学家们设定上的一个缺陷:他们忽略了人们心灵上的一种倾向——想在那些测试中不断确定,自己的感受质没有发生变化。

当“情感上”发生变化时,我们的感受质是否保持不变?如何回答有关感受质的这些确切的问题,哲学家们的意见出现了分歧。考虑一下味精这种提味儿的调料,它无疑能让事物尝起来味道更加鲜美,但究其原因,是因为它改变了食物给予我们的感受质,抑或只是,它提高了我们对已品尝到的感受质的敏感度?这里亟需澄清一下感受质这个概念,它关乎的既不是“味精作用在舌头的哪个部位”这种经验主义的问题,也与被试自我报告中出现的那些“人体对味精的各异反应”不同,如果不把这个概念搞清楚,那么我们在基础的神经层面和他者现象学等诸多方面的发现就会整个儿变得模糊起来。我只是很想知道,哲学家们是在什么意义上使用“感受质”这个词的,他们能够分辨出主体伴随感受质的改变而在反应上产生的所有变化吗,或者,反应系统中也许有某种特殊的子结构可以有效锚定感受质?企图去改变一个人对于某种特定性质的审美观点或反应,这种想法会不会有些荒诞?“感受质”的定义不只是有点儿暧昧,它简直模糊得一塌糊涂,总是在两种甚至多种根本不同的想法间捉摸不定,所以,解决好有关它定义的上述类似问题迫在眉睫。

卡普格拉的色彩感受质果真倒置了吗?对于这点,很多哲学家认为我给出的细节描述还不够充分。在案例中,我描述的基本都是他的行为能力:他会识别,会区分,会正确地说出颜色的名字,也会在其他一些地方犯“错误”,而对他的主观状态却避而未谈。当他在看一颗熟透的柠檬时,我没有说明他是否体验到了一种内在的主观上的黄色,或者说是内在的主观上的蓝色。可问题在于:我并不认为“内在主观上的黄色”或者“内在主观上的蓝色”就说出了卡普格拉体验的真实性质。如果卡普格拉在回答提问时加上了这句:“我依旧会认为成熟的柠檬是黄色的,可见,内在主观上的黄色应该囊括在我的体验之中。”这能解决什么问题吗?我们能肯定他真的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我们应该相信他吗,或许他只是陷入到了一个不值得他如此深信的哲学理论里?

在这些案例中,哲学模式的标准化使用有这样一个主要缺陷:哲学家们倾向于把正常人面对色彩及各种事物时表现出的那些能力和性情看成是一整块大砌砖,不可能被分解或者分离成一些彼此独立的亚能力或亚性情,这让他们很巧妙地绕开了下面这个问题:感受质是否得安放在某个子集或者专门的设置中。举个例子,哲学家乔治·格雷厄姆(George Graham)和特里·霍根(Terry Horgan)认为,“对现象的直接认识使现象生出了自身的特征,认识是一个人识别或辨识能力的经验基础。”他们是怎么知道这种“直接认识”就是识别或者辨识能力的“基础”的?这么说来,脸盲症患者能够直接认识自己眼前的这些面孔,或者至少他们能直接认识眼前这些熟悉面孔的“视觉感受质”,但他们不把这些直接认识识别为他们面对亲朋好友的面孔时所体验到的感受质。再次回到塞拉斯的观点,感受质是那种支撑我们继续活下去的东西,那么它就可能不是我们日常认识颜色的“经验基础”,也不是我们区别颜色、指名颜色的“经验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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