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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心理分析是神经可塑性的疗法

2020年8月18日  来源:重塑大脑,重塑人生 作者:(美)诺曼·道伊奇 提供人:naike39......

把纠缠我们的鬼魂变成祖先 心理分析是神经可塑性的疗法

L先生40年来饱受抑郁症之苦,而且很难跟女性维持亲密关系。他现在50多岁,退休了,来找我帮忙。

20世纪90年代初期,只有很少的精神科医生知道大脑是有可塑性的,而且他们都认为快要60岁的人大脑已经太僵化了,不可能从治疗中得到什么益处,因为治疗不但是想把症状去除,还想改变他们长久以来的个性。

L先生一直都很拘谨、很有礼貌,他聪明、敏锐,说话精简,常把最后的尾音省略,声音平淡不带感情,当他说到自己的感觉时,他给人的感觉是距离越发拉得远了。

抗抑郁症的药对他并没有太大效果,除了抑郁症之外,他还有第二种奇怪的情绪状态,他常会突如其来地有奇怪的麻痹感觉,感到麻木、没有目标,时间好像停顿了似的。他还说自己酒喝得太凶。

他特别为自己跟女性的交往感到烦恼。每一次他感到浪漫,他就要赶快退出,觉得别的地方还有更好的女人。他是个不忠诚的丈夫,背叛他太太很多次,所以后来离婚了,但是现在非常后悔。更糟的是,他不晓得为什么他会不忠诚,因为他其实很尊重他太太,他试了很多次要求破镜重圆,但是他太太都拒绝了。

他不确定什么是爱,他从来不曾感觉到嫉妒,也不会有占有欲,总是觉得女人想要占有他。他避免对女性作出承诺,也避免跟女性发生冲突。他对孩子很好,但是出于抚养义务的成分多于喜欢他们。这种感觉使他痛苦,因为孩子们非常崇敬他、爱他。

L先生的失落梦

当L先生26个月大时,他的母亲因难产而死。他一直不认为母亲的死对他有什么显著的影响。他有7个兄弟姐妹,他的父亲是个农夫,他们的农场很偏远,附近没有邻居,家中没有自来水,也没有电,在美国经济大恐慌时,许多农家的确如此。他3岁多时,得了慢性肠胃炎,需要大人照顾,在他4岁时,他父亲无法照顾他还有其他的兄弟姐妹,所以就把他送到1000英里以外结了婚但没有小孩的姑姑家。短短的两年间,他生活里的所有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失去了母亲、父亲、兄弟姐妹,他的健康、他的家、他的村庄,及所有他熟悉、依恋和喜欢的一切。

因为他在惯于接受困境、逆来顺受、咬紧牙关靠自己的家庭和时代中成长,所以他的父亲、姑姑都不曾跟他谈论过他的失落感。

L先生对他4岁以前的生活没有任何记忆,即使对他的青少年时代也记忆不多,他对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既不感到悲哀,也没有哭过,即使成年以后他也不曾为任何事流过眼泪。的确,从他的谈话中,你会觉得所有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都没有留下痕迹。为什么应该会留下?他问道。孩子的心智不是没有发展完成,不能记录早期的事件吗?

但是有一些线索让我们看到他的确记录了早期的失落感。在他说自己的故事时,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他看起来仍然处于惊吓状态。他一直被噩梦所困扰,在梦中,他在搜寻一个不知名的东西。弗洛伊德说,一直重复的梦,结构几乎没有改变,这是童年创伤的片段回忆。

L先生描述了下面这个典型的梦:

我在寻找某个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一个不知名的物体,可能是一个玩具,我想把它找回来,但是它在我所熟悉的环境之外……

他对这种梦唯一的说明是它代表一种很可怕的失落感,但是很奇怪的,他并没有把这个梦联系到他母亲的死亡或他失去家人的事。

通过了解他的梦,L先生学习去爱别人,改变了他性格中重要的层面,丢掉了40年的病征,但是这个治疗非常长久,从他58岁一直到62岁。他的情况可以改变,因为心理分析的治疗正是神经可塑性的疗法。

埃里克·坎德尔对心理分析的兴趣

多年来,在很多地方,你会听见人家说心理分析这种谈话疗法并不是有效治疗精神病的方法。真正的治疗需要用药物,并不是动动嘴皮、谈谈感觉就可以改变大脑或改变个性,因为大脑和个性越来越常被认为是基因的产物。

当我在哥伦比亚大学精神科做住院医生时,埃里克·坎德尔?[1]??(Eric Kandel)也在那里任教,他的研究使我对神经可塑性产生兴趣。他是精神科医生,也是研究者,他的课对所有在场的人产生了重大影响。他是第一个让我们看到,当我们学习时,我们个别的神经元会发生改变,强化神经之间突触的联结。他也是第一个让我们看到,当我们形成长期记忆时,神经元会改变它们原来的形状,增加它们跟别的突触的联结。

坎德尔既是医生也是精神科医生,希望能进行心理分析治疗(的研究)。但是他的心理分析师朋友劝他去研究大脑、学习和记忆,因为当时这些知识都还非常少。如果要了解为什么心理分析会有效,它怎么可以帮助病人,这些基本的知识是必要的。在一些初期的重要发现后,坎德尔决定要当一位全职的实验室科学家,但是他一直没有忘记他对心理分析法如何改变大脑和心智的兴趣。

[1]?2000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得主,他以研究海蜗牛40年找出记忆的本质而获奖,他一生的研究写成《透视记忆》(Memory: From Mind to Molecules)一书。——译者注

海蜗牛的记忆

他开始研究一种大型的叫海兔(aplysia)的海蜗牛,它有特别大的神经元,细胞有1毫米宽,肉眼看得见,所以可以提供一个窗口,让我们了解人类的神经细胞是怎么工作的。演化是很保守的,基本的学习功能在有简单神经系统的动物和人身上是相同的。

坎德尔的希望是在他能找到的最少的神经元组合上诱发出学习反应,然后进行研究。他发现海蜗牛身上有很简单的神经回路,他可以把这个神经回路从海蜗牛身上移出来一部分,使它泡在海水中继续活着。用这种方法,他可以在活的动物身上研究活的神经细胞怎么学习。

海蜗牛简单的神经系统上有感觉细胞,可以感觉到危险,把信号送到运动神经元去,它就会产生反射反应来保护它自己。海蜗牛用鳃呼吸,鳃外面盖了一片薄薄的组织,叫虹吸管。假如虹吸管中的感觉神经元侦察到不熟悉的刺激或危险,它们会送信息给6个运动神经元,使它们发射,使鳃旁的肌肉收缩,将鳃和虹吸管安全地撤回壳中。坎德尔把微电极插入这些神经元中来研究神经回路。

他发现海蜗牛学会逃避电击,把鳃缩回后,它的神经系统改变了,强化了感觉和运动神经元之间的突触联结,送出比较强的信号,这是第一次有研究证实学习会使神经元之间的联结产生神经可塑性的强化改变。

假如他在短期内重复刺激这只海蜗牛,它就变得很敏感,发展出“习得的恐惧”,对无害的刺激也会过度反应,就像人类的焦虑症一样。当海蜗牛发展出习得的恐惧后,突触前神经元会释放出更多的神经传导物质进入突触,产生更强烈的信号。然后,他发现海蜗牛也可以学会辨识一个刺激是无害的。当海蜗牛的虹吸管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轻触,但是没有电击跟随着后,这个导致退缩反应的突触变弱,海蜗牛最终会忽略这个轻触。最后坎德尔发现海蜗牛可以学习将两种不同的事件联结在一起,它们的神经系统在这过程中就改变了。当他给海蜗牛一个好的刺激,紧接着电击它的尾巴时,海蜗牛的感觉神经元很快就把好的刺激也当作危险的刺激,释放出非常强的信号,即使后面没有跟随电击。

坎德尔跟生理心理学家汤姆·卡鲁(Tom Carew)一起共同展示了海蜗牛可以发展出长期和短期记忆。在实验中,他们训练海蜗牛在被轻触10次后缩回它的鳃,它的神经元改变可以保留好几分钟,相当于短期记忆。当他们在4个不同的训练尝试中轻触鳃10次,每个尝试间隔几个小时,甚至一天,这个神经元的改变可以维持到3个星期,海蜗牛发展了出原始的长期记忆。

学习塑造基因,基因塑造大脑

下一步,坎德尔跟分子生物学家詹姆斯·施瓦茨(James Schwartz)及遗传学家一起合作,想了解海蜗牛在形成长期记忆时产生的分子改变。他们发现当海蜗牛的短期记忆要变成长期记忆时,细胞内必须先制造一种新的蛋白质,这是一种神经元中叫蛋白激酶A(protein kinase A)的化学物质,要从细胞中移入储藏基因的细胞核。这种蛋白质会把基因打开去制造新的蛋白质,改变细胞尾端的结构,使它可以长出新的联结去连接别的细胞。坎德尔、卡鲁和同事陈玛丽(Mary Chen)及贝利(Craig Bailey)做新的实验,展示当一个神经元发展出对敏感度的长期记忆时,它从原有的1300个突触联结发展到2700个,这数字是很惊人的神经可塑性改变。

同样的历程也发生在人类身上。当我们学习时,我们使神经核中的基因“表现出来”(expressed)或是“打开”(turned-on)。

我们的基因有两个功能。第一个是复制的“模板功能”(template function),使我们的基因可以复制它自己,从一个世代传到另一个世代。这个复制功能是我们不能控制的。

第二个功能是“转录功能”(transcription function)。我们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都有我们的基因,但不是所有的基因都是打开或是表现出来的。当一个基因被打开时,它会制造新的蛋白质来改变细胞的结构和功能,这叫作转录功能。因为当基因被打开时,关于怎么去制造这些蛋白质的信息就被转录或读出来。这个转录功能是受我们的思想和行为所影响的。

大多数的人假设基因塑造了我们,即我们的行为和我们大脑的结构。坎德尔的研究让我们看到,当我们学习时,我们的心智同时也影响着神经元中哪一个基因要被转录,所以我们可以塑造我们的基因,它又塑造我们大脑的细微结构。

坎德尔认为:“当心理治疗改变人们时,是通过学习,给基因表现的层次造成改变,因为基因表现可以强化突触的联结形态。心理治疗会有效是因为它深入大脑和神经元,用启动基因的方式改变大脑的结构。”精神科医生苏珊·沃安(Susan Vaughan)认为谈话治疗有效是因为“对神经元说话”,一个有效的心理治疗师或心理分析师是心智的微层外科医生(microsurgeon of the mind),他帮助病人在神经网络的层次作出必要的改变。

坎德尔的童年创伤

这些对学习和记忆在分子细胞层次的发现其实源自坎德尔自己个人的历史。

坎德尔1929年生于奥地利的维也纳,一个有着伟大文化历史的城市,也是有着丰富的学术人文气息的城市。但是坎德尔是犹太人,而奥地利在当时是个反犹太的城市。1938年3月,希特勒的军队占据维也纳,把奥地利并入德国第三帝国,维也纳大主教还命令教堂要悬挂纳粹旗。第二天,坎德尔所有的同学都不再跟他说话,只除了一个女生以外,因为她也是犹太人,同学开始欺负她,到4月时,所有的犹太学生都不准再上学了。

1938年11月9日的“碎玻璃之夜”(night of broken glass),纳粹摧毁了德国第三帝国(包括奥地利)所有的犹太教堂,逮捕了坎德尔的父亲,奥地利的犹太人从他们自己的家中被驱赶出来,第二天,30000名犹太男子被送往集中营。

坎德尔写道:“我甚至到今天都还记得碎玻璃之夜,60多年之后的记忆犹如昨天发生的事,它发生在我9岁生日的后两天,我生日时,父亲买给我许多玩具,一周之后我们被允许回到自己的公寓时,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包括我的玩具……即使是跟我一样受过心理分析训练的人,要去追溯我后来生命中复杂的兴趣和行为是来自哪些童年经验都是无效的、徒劳无功的。然而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是我在维也纳最后一年的经验使我决定将来要走研究人类心智的路,研究人如何作出行为、动机的不可预测性,以及记忆的持久性……我跟别人一样,被困住了,童年的创伤事件深深地烙在我的记忆上。”后来他进入心理分析领域,因为他认为那是当时最有条理、最有趣、最能区别细微差异的人类心智理论,在所有心理学中,最能完整合理解释人类的矛盾行为:一个文明的社会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会突然释放出这么多恶意?一个像奥地利这样文明的国家为什么就这么突然地瓦解掉了?

心理分析法是一种疗法,帮助受症状甚至是自己个性困扰的人寻求解脱。这些毛病会浮现出来是因为我们内在有很大的冲突,就像坎德尔说的,我们自己的一部分突然跟自己分离了。

弗洛伊德对神经可塑性的四个想法

坎德尔的事业将他从临床诊所带到神经科学的实验室,而弗洛伊德则正好相反,他是从实验室的神经科学家走向临床的医生。因为他太穷,无法继续做研究,只好去开业,做神经学家只能当成个人兴趣,这样他的妻小才得以生活。他的第一个贡献就是把他在实验室中学到的关于脑的知识,跟在开业时治疗病人所学到关于心智的知识融合起来。作为一个神经学家,他很快就对当时流行的大脑功能区域特定论失望,他发现布罗卡和威尔尼克等人的理论无法解释复杂的、有文化的心智活动,如阅读和写作。1891年,他写了一本书《失语症》(On Aphasia),说明现行的“一种功能,一个位置”理论的缺失,他指出复杂的心智现象(如阅读和写作)并没有被限制在皮质的某个区域,所以,功能区域特定论者所争论的大脑是否有个“文学中心”(center for literacy)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因为人的文学素养不是天生的。大脑在人的一生中一定是不停地重组它自己,因为要去做阅读和写作这么有文化性的工作,需要很多功能。

1895年,弗洛伊德完成了《科学的心理学》(Project for a Scientific Psychology),这是第一次把心和脑组合起来以完整的神经科学模式呈现出来的书之一,到现在,它仍以严谨精辟而为人所称道。弗洛伊德在谢灵顿爵士之前好几年便提出了“突触”的概念,但是大家都把功劳归到谢灵顿爵士身上。在这本书中,弗洛伊德甚至描述了突触,将它叫作“接触障碍”(contact barriers),可能会因我们的所学而改变,他预料到了坎德尔的研究,也提出了神经可塑性的想法。

弗洛伊德所发展的第一个可塑性概念是一起发射的神经元会联结在一起,这通常被称为“海伯定律”(Hebb’s law),虽然弗洛伊德在1888年就提出了,比海伯整整早了60年。弗洛伊德认为两个神经元同步发射时,这样的发射会促进它们的联结,弗洛伊德强调联结神经元的是它们在时间上的一起发射,他称之为“同步联结律”(law of association by simultaneity)。联结律则解释了弗洛伊德的自由联想(free association)概念的重要性,这是让接受心理分析的病人躺在沙发上自由联想,说出任何进入他们心中的东西,不管说出的内容有多让人不舒服,也不管这件事有多微小。分析师坐在病人的后面,使病人看不见他,通常不说什么话。弗洛伊德发现,如果他不插嘴中断病人的思维,许多被病人小心谨慎戒备的感觉和有趣的联结会自己跑出来,这些都是病人平日推开、隐藏起来不要去想的。自由联想的原理是我们所有的心智联结,不管表面看起来是多么随机、没有意义,都是形成我们记忆网络的各种联结的外显表现。他的同步联结律则就是说神经网络的改变以内隐的方式联结了记忆网络的改变。所以许多年前一起发射的神经元连在一起了,这些原始的联结通常还留着,会出现在病人的自由联想中。

弗洛伊德的第二个关于可塑性的想法是心理学上的关键期及其相关的性可塑性。前面第4章曾提到,弗洛伊德是提出人对于性的兴趣及爱别人的能力有关键期的第一人,关键期是在童年期早期而且发生得很早,他把这个时期叫作组织期(phase of organization)。在这段关键期所发生的事情与我们爱别人的能力以及后来的生活都有关系。假如有些事情不对劲的话,在以后的生活中是可能改变的,但是在关键期结束之后再来改变是很困难的。

弗洛伊德对可塑性的第三个看法是记忆。弗洛伊德从他的老师那儿得来的想法是我们所经历的事件可以在心智上留下永久的记忆痕迹,但是当他开始治疗病人时,他观察到记忆并非一次就写下或是像刻在石头上永不改变,而是一直被后来发生的事情重写。弗洛伊德观察到事情发生很多年后,会以不同的意义或姿态出现在病人的心智中,接着病人会改变他对于这件事的记忆。小孩子在很小的时候被性侵,而因为年纪太小,还不知道别人对他做了什么,所以当时并没有很难过,他们对于这件事的原始记忆也不一定是负面的。但是一旦他们性成熟之后再来看这件事,赋予它新的意义时,对于性侵害的记忆就改变了。1896年,弗洛伊德写道,通常我们会重组我们的记忆以符合新的情境,即重新转录,重写一遍。所以弗洛伊德说:“我的理论中最主要的一个新观念就是记忆不是一次记录,而是分好几次。”记忆是在不停改变的,它就跟国家在改写早期历史一样。弗洛伊德说,要改写一个记忆必须是有意识的,而且要集中我们的注意力才会有效。这一点,神经科学家用实验证明给我们看了。很不幸的是,就如L先生的病例,早年发生的创伤事件不容易再找回意识中,所以它们就不能改变了。

弗洛伊德对神经可塑性的第四个看法,解释了为什么把一个潜意识中的创伤记忆带回意识中重写出来是可能的。他观察到在轻微的感觉剥夺情况下(指坐在病人后方,使病人看不到医生),医生只有在对问题有心得、有新的看法时才出声,于是病人开始把医生看成他们过去生命中重要的人,通常是他们心理关键期时的父母。病人就好像是不自觉地重新经历一次过去的记忆。弗洛伊德把这个潜意识现象叫作“移情”,因为病人在转移场景及看法,他们是重新活一次而不是回忆过去的经验。一个病人看不见、话又说得很少的治疗师变成一个空白的屏幕,病人开始投射出他们的移情。弗洛伊德发现病人的“移情”不仅投射到他身上,而且还投射到他们生活中的其他人身上但不自觉。扭曲别人通常是造成病人困扰的原因之一。帮助病人了解他们的移情,使他们能够改进与他人的关系。最重要的是,弗洛伊德发现,早期创伤情境的移情常常可以被改变,但前提条件是医生要对病人指出在移情被激活以后真正发生了什么,而且病人也很注意在听。所以,内在的神经网络以及联结记忆是可以被重写和改变的。

情绪发展的关键期

在L先生失去母亲的年龄(26个月大),正是孩子可塑性的高峰:新的大脑系统在形成,并且神经联结在强化,地图在分化,并且正在通过外界的刺激和互动完成它们基本的结构,右脑刚刚完成它生长的高峰,左脑正开始它的生长冲刺。

右脑一般来说负责处理非语言的沟通,如面孔的辨认、脸部表情的解读,使我们跟别人联结,所以它负责处理母亲和婴儿之间非语言的视觉信息交换,同时也处理语言的声调,我们通过声调表达自己的感情。在右脑成长冲刺时,从出生到两岁左右,是这些功能的关键期。

左脑一般来说负责处理语言,并用意识的方式分析问题。婴儿的右脑比较大,这个优势一直保持到两岁生日过完,而因为这时左脑才开始它生长的冲刺期,所以在生命的头三年是右脑主控着大脑。L先生丧母的年龄(26个月)是右脑主导的情绪动物的年龄,他还不能说出他的经验,因为那是左脑的功能。

有一个重要的关键期是从10或12个月一直到16或18个月,这段时期右前额叶的一个重要区域正在发展并塑造大脑的回路,使婴儿可以维持跟人的依恋及调节他们的情绪。这个地方在眼睛的后面,叫作右眼眶皮质系统(right orbitofrontal system)。这个系统的核心在眼眶皮质,我们在第6章谈过。但是这个系统还包括跟边缘系统的联结(边缘系统是处理情绪的),使我们可以阅读别人脸上的表情、了解他们的情绪,同时也能了解并控制我们自己的情绪。26个月大的小L先生已经完成眼眶皮质的发展,但是还没有机会去强化它。

当一个孩子处于情绪发展和依恋的关键时期时,母亲不停地用富有声调的语言和非语言的手势来教孩子情绪是什么。当她看到孩子喝牛奶太急,吸了空气进去,她会轻拍孩子的背,抚慰他说:“乖,乖,宝贝,你看起来不舒服,不要害怕,你肚子痛是因为喝得太快了。让妈妈给你拍拍,妈妈抱抱,一下就不难过了。”她告诉孩子这个情绪的名字(害怕),这是有原因的(喝得太快),这个情绪是用脸上的表情沟通的(看起来不舒服),它跟身体的感觉有关系(肚子痛),向别人求援通常会有效(让妈妈替你拍拍、抱抱)。这个母亲教了孩子情绪的许多层面,她不但用文字,还用了她的声音、姿势和触摸。

如果要孩子了解情绪、调节情绪,而产生社会化联结,他们必须在关键期经历几百次这种互动,然后在生活中强化它才有效。

L先生在眼眶皮质系统发展完毕几个月后就失去了他的母亲,其他的人也在哀悼,而且没办法像他母亲那样照顾他,帮助他训练他的眼眶皮质系统。在这个年龄失去母亲的孩子通常都有两个打击:他因为母亲的死亡及父亲的忧郁而失去他们的照顾。假如其他人不能帮助他、安抚他,像母亲一样调节他的情绪,他就学会以关掉感情的方式来“自动调节”。当L先生寻求治疗时,他仍然有要把感情关掉的倾向,很难维持依恋。

心理分析将内隐记忆变为外显记忆

在还没有眼眶皮质的扫描技术之前,心理分析师就观察到在童年关键期失去母亲的孩子有许多特性。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何内·史匹兹(RenéSpitz)对比了在监狱里跟着母亲长大的婴儿与育幼院的孩子,在育幼院是一位护士同时照顾7个婴儿。育幼院的婴儿智商比较低,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他们会一直不停地摇晃身体,或做很奇怪的手势。他们也是把情绪关掉,对外面世界漠不关心,对抱他、安慰他的人不起反应。在照片中,那些婴儿的眼睛是恐惧不安或空洞的。这种“关掉”感情的情况多半是在孩子放弃等待他们的父母来找自己后出现的。但是有类似情况的L先生是怎么在记忆中记录这种早期经验的呢?

神经科学家知道人有两种记忆系统,两者都可以通过心理治疗而改变。

在26个月就发展得很好的记忆叫程序性记忆(procedural memory)或内隐记忆(implicit memory)。这两个名词对坎德尔来说是一样的,他常交互使用,程序/内隐记忆在我们学习一个程序或一些不太需要语言的自动化动作时发挥作用,我们跟人互动的非语言方式或许多情绪记忆就属于程序记忆。坎德尔说:“在生命的头两三年,婴儿跟母亲的互动特别重要。婴儿主要依赖程序记忆在过日子。”程序性记忆一般来说是下意识的,骑脚踏车是程序记忆,会骑车的人其实很难告诉你他是怎么骑的。程序记忆让我们看到我们可以有潜意识记忆,如弗洛伊德所主张的。

另外一种记忆叫作外显记忆(explicit memory)或陈述性记忆(declarative memory),在26个月大的孩子身上,才刚刚开始发展。外显记忆是有意识地收集各种事实、事件,这是我们在解释上个周末做了什么事时所用的记忆。它帮助我们以时间和地点来组织我们的记忆。外显记忆需要语言的支持,在孩子会说话后,变得更重要。

在出生后头3年受到创伤的人对创伤只有非常少的记忆,这是我们所预期的(L先生说他对4岁前的生活没有任何记忆),但是程序性记忆把这些创伤都记录下来了,当人们进入跟创伤情境很相似的情况时,这些记忆会被引发出来。这些记忆对我们来说好像是突然跑出来的,而且不像外显记忆一样可以用时间、地点归类。情绪的内隐记忆常在后来的生活中重复出现。

外显记忆的发现来自神经科学上最著名的一个记忆病例。一个年轻人,名叫H.M.,他有严重的癫痫,为了治疗癫痫,医生把他大脑中一块像大拇指那么大的海马回切除了。我们在左右脑各有一个海马回,不幸地,他两边都被切除了。手术之后,一开始H.M.看起来很正常,他认得他的家人,可以跟人聊天、说话。但是很快地,医生就发现手术后的他不能学任何新的东西。医生来巡房,跟他说话,离开,再回来时,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他们曾经见过面。我们从他身上知道海马回跟记忆很有关系,它把短期的外显记忆转变成长期的外显记忆,使我们记得发生过的人、事、地等,有意识地接收事件。

病人可以通过分析把他下意识的程序性记忆变成文字,放入情境中,使他可以更了解这些记忆。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转述了程序性记忆(有时是第一次),使它变成有意识的外显记忆,不必再重新活出创伤记忆就可以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事。

L先生的三种内隐记忆

L先生像别的病人一样,接受了心理分析和自由联想的治疗后,很快发现前一天晚上的梦常常出现在他心中,自由联想时就立刻出现,他开始报告那个搜寻不知名物体的梦,但是增加了新的细节,那个物体可能是个人:

那个失去的物体可能是我的一部分,也可能不是,可能是一个玩具,我所拥有的某个东西,也可能是一个人。我一定要找到它。只要我找到它,我就会知道。但是有的时候,我不确定它真的存在,所以我不确定我真的失去过任何东西。

我向他指出,他的梦以一种固定的形式出现。他说不只是梦,还有在中断我们治疗的假期过后感受到的那些沮丧和麻痹感觉。一开始他不相信我,但是他的沮丧和关于失落的梦境开始在不来治疗时出现,然后,他记起中断治疗也带来了神秘的沮丧感觉。

他在梦中拼命寻找一个东西的想法跟照顾的中断有关,记录这些记忆的神经元在他童年早期就联结在一起了,但是他不再有意识地知道过去的这些联结。他失去玩具的梦是一个线索,他现在受的苦跟他童年的失落有关。但是他的梦暗示这种失落是发生在现在,过去和现在混在一起了,移情现象已经被启动了,所以身为分析师,我做了母亲在孩子发展眼眶皮质系统时所做的事:我指出情绪的根本,帮助他找出情绪的名称,触发这个情绪的原因,以及情绪如何影响他的心智和身体状态。很快他就能了解触发情绪的是什么,并学会调节自己的情绪。

这种中断的情况引起三种不同种类的内隐记忆:焦虑的状态,他在寻找失去的母亲和家庭;沮丧的状态,他绝望地想知道他要找的是什么;麻痹的状态,当他把情绪关掉,时间静止不动了,这可能是他已经完全被淹没了。

从叙述这些经验的过程中,他第一次在成年后能够把他拼命寻找的梦境跟失去一个人这个真正的触发原因联结在一起,而且了解到他的大脑和心智仍然将分离的念头跟他母亲死亡的念头连在一起。找到这个联结后,他就了解他不再是一个无助的孩子,也比较没有那种被大浪淹没、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了。

用神经可塑性的术语来说,激活并专心注意日常的分离和他大难临头的反应之间的联结,使他把这个联结解开,从而改变了神经回路激活的形态。

母亲死亡的重担

当L先生了解到他的反应是把我们的短暂分离当成巨大的失落时,他做了下面这个梦:

我跟一个人在搬一个很重的木箱子。

当他对这个梦做自由联想时,好几个念头浮上他的心头。这个木箱子使他想起他的玩具箱,但它同时是一具棺材,这个梦好像在说他担负着他母亲死亡的重担,然后梦里的人说:

“看看你为这个箱子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我开始脱去衣服,我的腿伤痕累累,都是疤痕和痂。这些痂是我身体死去的一部分。我不知道代价是这么高。

“我不知道代价是这么高”这句话让他了解,他仍然受到母亲死亡的影响,他受伤了,疤痕仍然存在。在他说出这些想法后,他变得沉默,一道光射入他的生命,他终于开窍了。

避免对母亲的不忠

“当我跟女人在一起时,”他说,“我很快就觉得她不适合我,我开始想象在某处有一个更好的女人在等着我。”然后,听起来极度令人震惊,他说:“我刚刚发现那个更好的女人好像是我妈妈,我必须对她忠诚,但是我一直找不到她,现在跟我在一起的女人变成我的养母,爱她就是背叛我真正的母亲。”

他突然了解,他那种必须欺骗他太太的冲动都发生在他要亲近他太太时,这种亲近等于威胁要把他和他母亲的关系埋葬。他的不忠都是为了避免“更高阶”的、潜意识的不忠。这个发现也是第一次让他看到他跟他母亲之间有某种依恋关系。

当我说他是否把我当成他梦里的那个男人,那个对他指出他受到多大伤害的人,L先生突然痛哭起来,这是他成人以后第一次哭泣。

“去学习”与移情

L先生并没有马上就康复,他必须先体验分离、做梦、沮丧和顿悟的循环,这个重复的过程是长期改变神经联结必要的步骤。他必须学会跟别人产生关系的新方式,必须把新的神经元连在一起,旧的反应必须“去学习”,把它变弱。因为L先生把分离跟死亡连在一起,它们在他的神经网络上是互相联结的,现在他意识到这个联结了,他可以将它“去学习”。

我们每个人都有防御机制,这是一种把不能忍受的痛苦感觉和记忆隐藏起来、使我们意识不到的反应形态。有一种防御机制就叫分离(dissociation),把受威胁的念头或感觉隔离开来,好像与自己无关。在分析时,L先生开始有机会去重新体验寻找母亲的痛苦记忆,那个记忆被冻结在时间中,从他有意识的记忆中被分离出来了。

弗洛伊德以后的心理分析师注意到有些病人在做心理分析时,会发展出对心理分析师强烈的感情。L先生也是一样,我们之间发展出某种温馨、正向的密切关系。弗洛伊德认为这种正向、有力的感情移情是促进痊愈的引擎。用神经科学的说法,这种关系有帮助的原因可能在于亲密关系中所表现出来的情绪和形态其实是内隐记忆的一部分。当这种形态在治疗中被启动时,给病人一个机会去检视并改变它,就像我们在第4章中看到的,正向的关系可以促进神经可塑性的改变,因为它可以启动“去学习”,把现有的神经网络融解,使病人可以改变现有的意图与心态。

心理分析可以导致大脑的改变

“无疑的,”坎德尔写道,“心理分析可以导致大脑的改变。”最近的大脑扫描发现在心理分析之前和之后,大脑有重组的现象,治疗的效果越好,大脑的改变越大。当病人重新体验他以前的创伤,重现不可控制的情绪时,额叶的血流量降低了,这个区域原是帮助病人调节他的行为的,这表示额叶比较不活化了。根据心理分析学家马克·索姆斯(Mark Solms)和神经科学家奥利弗·特恩布尔(Oliver Turnbull)的说法,“自由联想等心理治疗的目的……从神经生物学的观点来看,就是要把前额叶的功能延展出去”。

有一个关于用人际关系疗法(interpersonal psychotherapy)(一种根据心理分析学家约翰·鲍尔比(John Bowlby)和哈里·斯塔克·沙利文(Harry Stack Sullivan)的理论发展出来的短期治疗法)治疗抑郁症病人的研究显示,前额叶系统经过治疗后活动正常化了(右眼眶皮质系统是前额叶的一部分,在辨识、调节情绪和亲密关系方面非常重要,这也是L先生功能受损的部分)。最近功能性核磁共振大脑扫描的研究发现,焦虑的恐慌症病人在经过心理分析治疗后,他们的边缘系统不再像以前一样,一看到可能会威胁到他们的刺激时就不正常地活化,现在活化程度降低了。

当L先生了解他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后,他也开始调节他的情绪,他报告说现在他的自我控制好多了。他过去神秘的麻痹状态减少了。当他有痛苦感觉时,他不再靠酒精逃避,至少不像过去那么频繁。现在L先生开始放下他的防御机制,比较不像以前时时都在警戒状态。他对表达愤怒比较自在了,跟孩子也比较亲近,他用理智去面对痛苦,而不像过去一样把痛苦完全关掉。

重新揭露旧的神经回路

因为他失去母亲的哀痛在成长时无人可以跟他谈论,他的家庭用正常过日子的方式来处理哀痛(农场的动物总是要喂,衣服总是要洗,饭总是要吃),而他已经沉默了这么久,我冒险让他把他的非语言感受转变成语言。我说:“你要跟我说的似乎是你过去想对你家里的人说的:‘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吗?在这巨大的死亡失落之后,我现在一定要沮丧忧郁才行呀!’”

他大哭起来,这是他来做心理分析后第二次流眼泪。在哭泣间,他的舌头有规律地、不由自主地伸出来,好像婴儿在寻找奶头,然后他盖住脸把手放进嘴里,像一个两岁的孩子,大声地哭起来:“我需要人家安慰,你都没有来安慰我,我要一个人沉浸在我的不幸中,你不了解我的不幸,因为我自己也不了解,这个哀伤实在太大了。”

听到这句话,我们两个都了解到他常常拒绝别人的安慰,他的个性使人觉得不容易亲近。他现在正努力穿过他自童年起便建立的防御机制,这个防御机制帮助他隔离巨大的失落。这个机制经过千百次的重复,已经被强化了,变成他人格最显著的特征:冷漠、遥远、不与人亲近。这个人格特质并非天生的,而是后天习得的,现在他在去学习,把它去除掉。

L先生像婴儿一样把舌头伸出来,大哭,好像很奇怪,但其实这是他在治疗过程中好几个婴儿期经验中的一个。弗洛伊德观察到早年有创伤的病人常在关键时刻“退行”(regress)到婴儿时期,不但记起了早年的记忆,同时也再经历了一次这个经验,使他们作出孩子般的行为。从神经可塑性来看,这是很有道理的。L先生刚放弃他自童年起使用的防御机制,即否认他母亲过世带给他的情绪伤害,现在他暴露在被防御机制隐藏着的记忆和痛苦中。记得前面巴赫-利塔曾经描述过一个大脑重组的病人吗?这个情况与它非常相似。假如一个既存的大脑网络被堵住不通了,那么以前旧的网络会被拿出来用,就像高速公路堵车了,路人会用旧的省道,他把这个叫作“重新揭露”旧的神经回路,认为这是大脑重新组织它自己的一个主要方式。我认为在分析中发生的退行在神经层次就是一个重新揭露的例子,它通常跑在心理重组之前。这就是L先生接下来发生的事。

梦的改变与心理重组

在他下一次治疗时,他报告过去一直出现的梦改变了。这次,他是回到他的老家,寻找大人的东西,这个梦表示已经死去的部分又开始复活了:

我到一栋房子去,我不知道它是谁的,然而我知道它属于我,我在寻找某一个东西而不再是找玩具,我在找一个大人的东西。外面的雪在融化,冬天已过去。我以为这栋房子没人住,是空房,但是我的前妻(她对我像个好妈妈似的,我却离开了她)突然从后面的房间出现了,后面的房间在淹水,她看到我很高兴,很欢迎我,我感到非常高兴。

他正慢慢从孤立中脱身出来,这个梦表示他的感情正在像雪一样慢慢融化,一个像妈妈一样的人在屋子中陪着他,这栋屋子正是他童年最早的家。这个家不是空的,里面有人住。他继续同样的梦,在梦中他找回了他的过去、他自己的感受,以及他曾经有过妈妈的感觉。

有一天,他提到一首诗,是有关一个饥饿的印第安母亲,在给了她孩子最后一口食物后自己饿死的故事。他不能了解为什么这首诗让他这么感动,然后停顿了一下,号啕大哭起来说:“我妈妈为了我牺牲了她的生命。”他大哭到身体都震动,安静下来,然后大喊:“我要我的妈妈!”

L先生并没有歇斯底里,他是在重新经历他的防御墙倒下后的情绪痛苦,重新经历他当孩子时的思想和感觉,他在回溯,重新打开旧的记忆系统,甚至回到他小时候的说话方式,但这还是在较高层次心理重组后才会出现的现象。

在承认他很想念母亲后,他第一次到母亲的墓地去。过去他心里始终坚持着他母亲还活着,现在,他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她已经死了。

治疗改变了L先生的生命

第二年,L先生在他成年后,第一次谈恋爱,他也第一次感到嫉妒。他现在了解为什么女人会为他的保持距离和不肯做承诺而感到愤怒,他觉得悲伤、有罪恶感。他也发现了他有一部分和他母亲连在一起,当母亲过世时,这一部分也丢掉了。他还发现了过去曾爱过一个女人的这部分自己允许他现在可以去爱别人。

然后他做了在分析治疗中的最后一个梦:

我看到我母亲在弹钢琴,我出去接一个人,当我回来时,她已躺在棺材里了。

当他在谈这个梦时,他很惊奇地发现他脑海里有一个影像:他曾经被人高举起来去看躺在棺材中的母亲,伸手去摸他母亲,被她完全没有反应的巨大恐惧所淹没。他发出巨大的哭嚎声,被他原始的悲伤所击倒,他的整个身体剧烈震动了10分钟,等他安静下来时,他说:“我想这就是我对母亲守灵夜的记忆,那是在打开的棺材旁进行的仪式。”

L先生感觉好多了,而且变得不一样了。他现在与一位女士有着稳定、亲密的爱情,他跟他孩子的关系也变深了许多,不再遥不可及。在他最后一次来治疗时,他说他跟哥哥联络上了,哥哥告诉他在母亲的葬礼上的确有打开棺木,他也的确在场。当他离开我的诊所时,他表现出明显的悲哀,但不再沮丧或因永久分离的想法而感到麻痹。从他完成分析治疗到现在已经10年了,他的抑郁症没有复发,他说治疗改变了他的生命,给了他自我控制权。

婴儿并非没有记忆

很多人因为童年失忆症(infantile amnesia)会怀疑L先生怎么可能回忆到这么早期的事,因为大家都这么认为,所以没有人做实验去检验一下这个说法究竟正不正确。不过最近有研究显示一岁和两岁大的婴儿的确可以储存这种创伤事件,虽然外显记忆在生命的头几年并没有发展完成。卡罗琳·罗夫-科利尔(Carolyn Rovee-Collier)的实验显示,这种记忆即使在会说话前或刚会说话的婴儿身上也存在。经由提醒,婴儿是可以记得生命最初期那几年的事情的,大一点的孩子可以记住他们会说话前所发生的事情,在他们会说话以后,可以把这些记忆用语言说出来。L先生就是把他所经历的事情第一次用语言说出来,有的时候他是把外显记忆中的密码解开,让那些记忆显现出来,例如“妈妈为我牺牲了她的生命”,或是他在替母亲守灵的记忆,这个记忆后来也被他哥哥证实了。他还把程序性记忆转换成外显记忆。很有趣的是,他核心的梦似乎是知道他的记忆有问题,即他在寻找一个东西,但是不记得是什么,但是他自己知道,假如他找得到他就认得。

梦是大脑在进行可塑性的改变

为什么梦对心理分析这么重要,它跟大脑可塑性的改变有什么关系?病人常被他们重复出现的创伤经验梦境所迫害、萦绕、纠缠,惊恐地从噩梦中醒来。只要这个病人还在生病,他的梦基本结构就不会改变。代表这些创伤经验的神经通路(像L先生在梦中总是在找某一样东西)会持续地活化,没有经过转录。假如这些病人的情况改善,这些噩梦慢慢就不再这么吓人,直到最后病人的梦变成“一开始时,我以为噩梦又回来了,但不是,它已经过去了,我活过来了”。像这样慢慢改变的梦让我们知道心智和脑也慢慢在改变。病人知道他现在是安全的。这个情况要发生,神经回路必须“去学习”,解开某些记忆联结,就像L先生“去学习”,解开分离和死亡之间的联结,改变了既有的突触联结,使新的学习可以产生。

有什么样的生理证据可以说明梦是大脑在进行可塑性的改变,像L先生一样,改变了深埋在心中的情绪记忆?

最新的脑造影扫描显示,当我们做梦时,大脑中处理情绪、性、生存和攻击本能的部位是活化的。与此同时,前额叶皮质这个抑制我们情绪和本能的地方是比较不活化的。当本能被激发而抑制的力量下降时,做梦的大脑便显现出平常被知觉所阻挡的冲动了。

有几十个研究显示睡眠帮助我们巩固学习和记忆,而这影响大脑的可塑性改变。当我们在白天学会一个新的技能时,假如我们晚上好好睡一觉,第二天这个技能的表现会更好。梦可以解决很多白天解不开的问题看起来是有道理的。

马科斯·富兰克(Marcos Frank)所带领的团队也证实了关键期的睡眠可以强化神经的可塑性,因为那是可塑性改变最多的时候。还记得前面提过休伯和威塞尔在关键期把小猫的一只眼睛缝住使它看不见东西吗?他们发现这只眼睛的大脑地图被好的那只眼睛拿过去用了,这是典型用进废退的例子。富兰克的团队对两组小猫做了同样的实验,一组不让它们睡觉,一组爱睡多少睡多少。他们发现小猫睡得越多,大脑地图的改变越大。

做梦阶段也强化了可塑性的改变。睡眠分成两个阶段,大部分的梦发生在快速眼动期(Rapid-Eye-Movement,REM)。婴儿花在快速眼动睡眠上的时间比成年人多很多,而且在婴儿期神经可塑性的改变最快,事实上,婴儿期的快速眼动睡眠是大脑可塑性发展的必要条件。杰拉尔德·马克斯(Gerald Marks)所领导的团队做了一个跟富兰克相似的实验,探讨快速眼动睡眠对小猫大脑结构的影响。马克斯发现被剥夺快速眼动睡眠的小猫,视觉皮质的神经元比较小,所以快速眼动睡眠似乎对神经元的正常发展是必要的。研究也发现快速眼动睡眠对情绪记忆非常重要,它使海马回把白天发生的短期记忆转换成长期记忆(也就是使记忆变得比较永久,导致大脑结构性的改变)。

在进行心理分析的每一天,L先生致力于他冲突的核心,也就是他的记忆和创伤,到了晚上时,他就做梦。他的梦让我们看到的不但是他埋藏已久的情绪,连大脑强化他所做的学习和去学习都显现出来了。

创伤与海马回的改变

我们现在了解L先生在开始心理分析时为什么没有生命头4年的意识记忆:他这个时期的记忆大部分是潜意识的程序性记忆(一些情绪互动经验的自动化序列)及一些外显痛苦的记忆,因为太痛苦,这些记忆被他压抑到潜意识中去了。在治疗过程中,他重新进入他4岁前的内隐和外显记忆,但是为什么他不记得他青春期的记忆呢?一个可能性是他把一些青春期的记忆也压抑到潜意识中了。通常当我们把一个大灾难的记忆压抑到潜意识去时,我们也会把一些跟这件事有关的记忆一起压抑了,以确保我们不会接触到原始的记忆。

但是,可能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最近的研究发现早期的童年创伤会引起大脑海马回的巨大改变,它会使海马回缩小,新的长期记忆就无法形成。当把一只初生的动物从母亲怀中拉开时,它会发出绝望的叫声,然后进入一个把一切都关掉的阶段,这时身体内会分泌一种叫作糖皮质激素(glucocorticoid)的压力荷尔蒙。糖皮质激素会杀死海马回的神经细胞,使它不能产生联结,因此就无法产生学习和外显的长期记忆。早期的压力经验使这些没有母亲的动物一生都容易产生跟压力有关的疾病。当它们经历长期的分离时,糖皮质激素分泌的基因被启动了,并维持在启动状态很长一段时间。婴儿期的创伤会使大脑调节糖皮质激素的神经元特别敏感,这是一个大脑可塑性的改变。最近研究显示童年有受虐经验的成人也有对糖皮质激素过度敏感的现象,虽然他离当年受虐已经很久了。

海马回会因创伤经验而缩小是一个重要的发现,这可能可以解释为什么L先生对他青春期以前的事情记得这么少,抑郁、沮丧、高压力和童年创伤都会使糖皮质激素大量分泌出来,杀死海马回的细胞,使得记忆流失。一个人抑郁得越久,他的海马回就越小。遭受到青春期前童年创伤的抑郁症患者,他们的海马回比未受童年创伤的抑郁症患者小了18%。这是大脑可塑性的阴暗面:为了对付疾病,我们失去了皮质珍贵的不动产。

假如紧张和压力是短暂的,那么海马回的缩小也是暂时的,但假如拖得太久,这个伤害就会变成永久的了。当病人从抑郁症中恢复时,他们的记忆也会恢复,研究发现他们的海马回也会长回来。事实上,海马回是大脑中神经细胞可以再由我们自己的干细胞变成新细胞两个地方之一?[1]??。假如L先生的海马回受到伤害了,他在20几岁恢复后,他又可以开始形成外显记忆了。

抗抑郁药物可以增加干细胞变成新的海马回细胞的数量,服用百忧解3周的大鼠,它们的海马回细胞的数量增加了70%。一般来说,人类抑郁症患者服药后需要3~6周才会见效,或许这只是巧合,但是新的海马回细胞要成熟,伸出它们的轴突和树突,跟别的神经元联结,正好就需要这么长的时间。所以促进大脑可塑性的药物可能正好也能帮助抑郁症的病人,经过心理治疗而改善记忆的病人,可能也是由于治疗刺激了他们海马回神经元的生长。

[1]?在海马回的齿回(dante gyrus)。——译者注

可塑性的矛盾:改变与僵化

L先生的改变可能连弗洛伊德都感到惊讶,弗洛伊德用“心智的可塑性”来形容人的改变能力,而且承认整体而言每个人的改变能力是不同的,他也观察到“可塑性的耗尽”(depletion of the plasticity)比较容易发生在老人身上,使他们变成“不可改变的、固定的、僵化的”人。他把这归因到“习惯的力量”,他写道:“然而,有些人却能维持心智的可塑性远超过一般人的年龄限制,其他人却早早就失去了。”他观察到,这种人即使经过心理治疗也很难去除他们的神经质毛病,他们可以活化移情机制,却无法改变。L先生在这过去的50年都有着固定的人格结构,他又是怎么做到改变的呢?

这个答案是我称之为“可塑性的矛盾”谜题的一部分。我认为这个谜题是本书最重要的主题之一。所谓“可塑性的矛盾”是允许我们改变大脑以产生比较有弹性的行为的这项机制,同时也是使我们僵化不能改变的机制。所有人一出生都有可塑性的能力。有些人成长为有弹性的孩子,一直到长大成人皆如此。另外一些人在童年时很有创意,很会即兴创作,没人能预测他下一步要做什么,长大后却变得一成不变,每天固定走同样的路,做同样的事,变成一个固执、不可改变的人。任何跟没有变化的重复动作有关的行为(我们的职业、文化的活动、技能,及神经质的行为)都能使我们变得僵化固执、不可改变。的确,正是因为我们的大脑有可塑性,我们才会发展出这些僵化、不可改变的行为来。就如帕斯科-里昂的隐喻所说的,神经可塑性就像山上的雪,当我们乘着雪橇往下滑时,可以选择要走哪一条路,因为山上的初雪都很柔软,随便哪一条都可以。但是假如第二次、第三次都选择走同样的路时,雪橇轨道的痕迹就开始出现了,很快,我们就会卡在这个轨道中,不用动脑子就走这条路了。我们的路线现在变得很固定了,就像神经回路,一旦建立了,它就会自我维持,因为我们神经的可塑性既可以导致心智的弹性,也可以导致心智的僵化。我们常低估了心智的弹性程度,大部分人只有偶尔一剎那间感受到这种弹性,好像闪电一样,稍纵即逝。

当弗洛伊德说丧失可塑性跟习惯的力量有关时,他是对的。神经质的人常受到他们习惯的力量所控制,因为他们会不自觉地一直重复某些行为,使自己几乎无法终止或重导这个行为的方向。一旦L先生了解他平日防卫性习惯的原因之后,他对自己及这个世界的看法就不同了,这时他就可以运用他天生的可塑性来改变,虽然这时他已50多岁了。

把心中的鬼魂变成过去

当L先生刚开始做心理分析时,他觉得母亲像个看不见的鬼魂,一个既是生又是死的存在,一个他愿意表示忠诚却又不知其是否真的存在的对象。在接受他母亲真的已经死亡之后,他不再觉得她是个鬼魂,反而知道他真的曾经有过一个实际存在的母亲,一个好妈妈,爱他、照顾他,直到她死亡。直到他认为的鬼魂变成一个爱他的祖先时,他才从这个桎梏中解放出来,使他可以与活着的女子形成亲密关系。

心理分析常做的事就是把心中的鬼魂变成祖先,即使对那些没有失去最爱的人的病人也是一样,我们常常不自觉地被过去重要人际关系的魅影缠绕而影响现在的人际关系。在治疗的过程中,它们逐渐从魅影变成我们过去的历史。我们可以把那些鬼魂变成祖先,是因为我们可以把内隐记忆转换成外显记忆,使原本直到它突然冒出来才能感觉到其存在的内隐记忆,变成有明显情境、很容易被回忆及体验的过去的一部分。

今天,神经心理学上最著名的病例H.M.仍然活着,他已经70多岁了,但是他的心智仍然锁在20世纪40年代,在他动手术、切除两边海马回之前的那个时代?[1]??。H.M.的病例让我们了解海马回就像个一关卡,记忆通过它才能变成长期记忆,被保存起来。假如不能将短期记忆转换成长期记忆,他大脑的结构和记忆,他心智和身体的自我影像,就冻结在他动手术之前。很悲哀的是,他连镜中的自己都不认得,因为他的自我影像是年轻的。坎德尔跟H.M.是差不多同时代的人,他持续不断地研究海马回及记忆的可塑性,一直深入到分子层面的改变。他将自己在20世纪30年代被纳粹迫害的痛苦记忆写成一本发人深省的回忆录《追寻记忆的痕迹》(In Search of Memory)。L先生现在也是70多岁,他不再锁在20世纪30年代的情绪中,因为他能够将60年前发生的事带回到意识中,将它们转译,在这个过程中,重新改变了自己大脑的回路。

[1]?他的手术是1953年做的,时年27岁,但是手术后,记忆只回到25岁左右,手术之后的人生是一片空白。——译者注

大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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