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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的尴尬

2020年7月10日  来源:知识的边界 作者:(美)温伯格 提供人:kangtao76......

书籍的尴尬


正如十字螺丝刀普及之后,一字螺丝刀太滑的缺点才变得明显,印刷书籍的很多缺点,也是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介质出现之后才变得明显起来。对书籍这种古老媒介的称颂,往往因为书籍突然暴露出来的缺点,听起来反倒更为尴尬。

斯温·伯克茨(Sven Birkerts)[113]大概不会同意这种说法。1992年,他写了一本里程碑式的、也许能成为经典的著作:《古登堡挽歌》(The Gutenberg Elegies)。8那时万维网还未出现,超链接只存在于那些将文档像软件程序一样编纂的封闭系统里,当然,文档本来就是软件程序。电子书是只存在于CD之中的玩意。如今再读《古登堡挽歌》,我们能回想起在万维网出现之前的日子。那时候电子通讯根本没有今天这种势不可挡的繁荣,言辞被缩减成屏幕上闪动的绿点。当时的情况使得伯克茨明晰的论述更加令人难忘。

所以,今天下午我打算去找出这本书。我可能有10年没读过这本书了,只能模糊地记得它大概放在哪里——不是放在哪个书架上,而是放在哪间屋子里。令我惊喜的是,我一猜就中了:手指滑过卧室墙角书架的那一堆书——大部分是晦涩难懂的文学著作,间或有一些侦探悬疑小说和旅行指南——我终于看到了我寻找的书名。我慢慢将它抽出,因为书架不像是一个放书的地方,反而像是个层层叠叠的积木,一不小心就会轰然坍塌。我带着点小自豪,将书拿到楼下来。当我们赞美实体书拿在手里的触觉快感时,我们也不要忘了,实体书不知所终也是常有的事情;除了特别有条理的人,否则你拥有的书越多,就越难以找到之中的任何一本。对于原子形式的书籍,这是不可避免的后果,所以我们也不是用这一条来打倒书。只是说,现在我们有了比特形式的书,我们只需要粗略地输入作者的姓名,就可以找到想要的书。这时候,去寻找一本实体书的举动,就类似于拿着一把打滑的一字螺丝刀,缺点因为有比较而变得明显了。

鉴于我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关注过伯克茨了,所以我在谷歌上键入了“斯温·伯克茨”。为了获得更多的结果,我还将他名字的首字母换成了小写。不过谷歌自动建议了正确拼写,几乎一瞬间,我就找到了我寻找的东西:他的那本书的出版日期。我往下浏览谷歌的搜索结果。哈,2009年他在《大西洋月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叫做“抵制Kindle”,不过它应该改名叫“Kindle把我们变蠢了吗?”,以便和旧媒介的新主题“保持队形”。在文章中,伯克茨重申了他在17年前的那本书中写下的一个最有趣的、甚至可以说是最美丽的论点。他说,文学的历史特性“因为我们的图书馆和书店、因为某些文本的明显的邻近性而得到了强化,它们传递出文学活动的累积感和时限性(time-bound nature)”。尽管图书馆和书店一般都会按照主题或者字母顺序来摆放书,而不是按照历史年代,但是伯克茨的观点却引起了我的共鸣:书展示了过去。在《挽歌》中,他写道:“尽情倾诉你对书的看法吧,它们不仅记下了以往的痕迹,也记下了受到阻碍、遇到他者的感触……旧式的文本研究可能令你感到像是在挖洞,缓慢又没必要,但是这本身也是一种指示:它确认了时间,就如重力一般,是多么无情的力量。”9多么美丽。的确,哪怕我们只是去图书馆寻找詹妮弗·安妮斯顿(Jennifer Aniston)[114]最新浪漫喜剧的DVD,但置身馆中,我们仍会感到,过去就在眼前,等待着向我们诉说。我们会感到,图书馆的书架,一直延伸,回到了古希腊时代,回到了埃及王朝,回到了古希伯来。我们不会在网络上体验到这种感觉。网络呈现的是连续不断、此刻的、当下的波涛。

伯克茨写得真好,我不禁进入了藏书家的冥想之中。我正在一个经典的图书馆中——我想象的是我工作的哈佛法学院图书馆(Harvard Law Library),它是体现图书之美的一个优雅象征——我坐在一把皮革包边的椅子上,读着一本皮面装订的书,出自我一直倾慕的古代作家之手。然后我看了看真真切切握在手中的书,一本已经有15年历史的平装《古登堡挽歌》。书皮——唯一暴露在我卧室空气中的部分——布满了灰尘。打开它时,胶水都干了,皱巴巴的书页开始从书脊处散开。我小心翼翼地地翻看,生怕将它们弄得更散,就像是害怕碰落秋天树枝上的一个干杈。书页的边上看起来像是在淡咖啡里浸过。闻起来,它就像是一件来自过去的被遗忘的、被抛弃的东西。当然,伯克茨说的图书将过去呈现在我们面前指的不是这些。这本书的过去,就呈现在此,呈现在它的陈旧衰老之中。但是,我没有那种与文化绵延不断的荣光相连的战栗,反而,却不得不忍住一个喷嚏。

我们将图书理想化了、浪漫化了,有些人甚至已经过于盲目地迷恋它们。它们作为文化物体在我们眼中呈现的形象,反映的常常是我们对端着一杯干雪莉酒在英国式的阅览室里读书的一种怪异的怀旧情绪。但事实是,大多数读者读到的大多数书,都是廉价的、几乎读完即丢的一次性用品。伯克茨本人的书的封面上,也像全美赛车联合会(NASCAR,The 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Stock Car Auto Racing)的赛车一样,遍布各种宣传的贴花,虽然这些贴花都是名人们的溢美之词。这倒不是说只有伯克茨的书的封面格外粗俗艳丽,根本不是。它很有代表性。而这正是问题所在:我们实际生活中的书、我们真正读的书,根本不是我们想象中的书。这就跟怀旧一样,我们只记得过去金光闪闪的美好,而忘掉了经历它们时的灰暗忧愁。

这种分页装订、印刷继而出版的图书所鼓励的思考模式,有很多不足。以尼古拉斯·卡尔的书为例,读完我们会得出一个结论。卡尔是个含蓄而深刻的思想家,所以他的结论可不是像什么“吃白色食物[115]容易变胖”或者“只要你想要,你就能得到!”这么简单。他也是个诚实的作家,不会哗众取宠直接说出 “互联网让我们变蠢!”这样的结论。卡尔的书,通过对一组问题的聚焦,意在提醒我们意识到,网络通过改变我们的大脑,而无可挽回地损害了我们的思想。但卡尔的思考方式也有不足。比如,当他说图书创造的思想体验是向内的、私密的时候,他忽略了其他的因素。比如,让·德·约恩维利(Jean de Joinville)[116]1309年写就的路易九世(Louis IX)[117]的传记,之所以能够先于历史潮流讲述一个国王的秘史,部分是因为天主教成为了一种注重内在忏悔的宗教,而这本身就是长期的历史、军事和经济发展的一个因素。然而,尼古拉斯·卡尔在叙述中对这一点未置一词。

我并非是就此批评卡尔。恰恰相反,他的书主要谈论的也不是我们内心世界的发展,而他对主题的论述实际上也非常棒。问题并不出在卡尔的书上,而出在图书表达观点的方式上:它们将思想挤压到一条狭长的小径上,驱使读者沿着这条小径前进。这对诸如思想内化这样的基础发展有无数的影响,但大多数都和卡尔的观点——从实体书到网络的转换过程中我们丧失了思想——毫无关系。长形式的作家们,费尽心思将读者们从A地领到他们自己的目的地Z。凡是和读者们走到Z地无关的,作家们根本不考虑。实际上,卡尔在自己的书中,也几次中断,写下了一些题外话,这样他就能把自己论证过程中容纳不了的观点表达出来。这些观点不得不以题外话的形式出现——这在图书中很不常见,结构上也有些尴尬——因为书籍的物理特性倾向于按序延展下去(sequence),而非中断分岔(divergence)。与叙述的狭长小径背离的那些观点,就算再有价值,看起来也像是干扰、分散读者的注意力。书籍只是不够长,不足以让那些长思考自由舒展成它们本来的样子。

更进一步,由于写作的局限,私人思考的地位被提升了。写书有一个不成文法,那就是:“一本书,一人写。”书的物理特性决定了写作常常是一种个人的独奏。所以,尼古拉斯·卡尔告诉我们,他从繁华的波士顿搬到了僻静的科罗拉多,“简单的宽带连接”,10偶尔查一下自己的电邮。这令人痛苦,但是,他说,“某些古老的、不被使用的神经回路”突然“恢复了生机”。 11他搬家是因为这样他就可以独处,仿佛在公共场合下思考(thinking in public)——我们经常称其为“聊天”——不是为思考创造了条件而是干扰了思考。当然,没有一本书是真正的个人作品,因为没有人能够真正地与世隔绝遗世独立。卡尔也会承认——他的书中也有一页致谢——公众对他的书作出了贡献,哪怕是以不太明显的方式。他和妻子聊天,在设定的时间浏览网页,而且他肯定也和编辑沟通,在他将自己的思考编撰成书的过程中,他在无穷无尽的公共海洋之中游弋(就像我们所有人一样)。更不用去提语言本身的公共性了。12

我也应该在这里“供认”,我那些看起来博学多识的对让·德·约恩维利的评价,其实是直接来自于我和雅各布·艾伯特(Jacob Albert)的一次邮件交流,艾伯特是哈佛大学伯克曼互联网与社会中心(Berkman Center for Internet & Society)的一名暑期实习生。他对我这本书的主题很感兴趣,于是我们一直在交流。他第一次提到约恩维利的时候,我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个人。我以前对路易九世的全部了解,仅限于他是路易八世之后、路易十世之前的皇帝。卡尔书中,也不可避免有很多观点和事实来自于同样的这种交流。思想从不是孤立的。

它也不应该是。卡尔在《大西洋月刊》的文章发表之后,在精英思想家——包括卡尔本人——中引发了热烈的讨论,他们在Edge.org 13上进行对话交流。丹尼·希利斯(Danny Hillis)[118],一位计算机方面的先驱,同意某些东西在把我们变蠢,但他认为罪魁祸首是“信息洪流”。他同时指出了政治在之中发挥的作用。作家凯文·凯利(Kevin Kelly)[119]则质疑,尼采(Nietzsche)[120]的作品“从思辨沦落为警句”,究竟是因为他像卡尔说的那样开始使用打字机了呢,还是因为“尼采已经重病垂危”?拉里·桑格(Larry Sanger)[121],维基百科的联合创始人(当时是一名评论家),也同意我们越来越无力连贯地表达思想,但他认为这应该归咎于我们自身而非科技。作家道格拉斯·拉什科夫(Douglas Rushkoff)[122]认为,卡尔关注到变化是没错的,但是他的价值取向却错了:这就像是演化转变的过程中,海洋生物也会认为那些直立行走的上岸者不会得到任何好处。Edge.org同时也收集了散落于其他网站的讨论,那些边界松散的讨论一直持续着,有时候卡尔自己也会回复,从而解决了一直困扰长形式论证的一个顽疾:单点故障。

而这——不限长度、不限形式的思考网络——对我们认识世界而言,不是一个更好的方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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