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损己利人的生育

2015年12月24日  来源:生育制度 作者:费孝通 提供人:自诩玫瑰的凋谢
摘要:文化是人类用以来满足需要的人为工具,若是有一种需要可以由我们机体天賦的生物机能来满足,我们在满足这种需要时也就不必再加上人为的工具,换一句话说,不必再有什么文化了。在生物基层上,种族绵续和个体生存实在可以说是相矛盾的。

我在上文中已经说明,在我看来,性的需要和种族绵续的需要是两回事,虽则相联,但是可以分得开的。我在本书中所要分析的生育制度是从种族绵续的需要上所发生的活动体系。可是在说到种族绵续是要用文化手段来保障之前,我得先说明种族绵续并不是满足性欲的副产品,因为我在以上两节中巳经讨论过,人类有能力跳出从性爱到生殖,从生殖到抚育之间的生物机能的连环。若没有了社会制裁,人类既然能够脱离生物机能的连环,他们种族的绵续也就失去了自然的保哮。若是种族绵续是人类个体生存所必需的条件,为维持个体生存计,必得另外设法保障种族的绵续了。于是我们看见有不少文化手段在这上边发生出来,总称之作生育制度。生育制度是人类种族绵续的人为保障。

我时常这样想:文化是人类用以来满足需要的人为工具,若是有一种需要可以由我们机体天賦的生物机能来满足,我们在满足这种需要时也就不必再加上人为的工具,换一句话说,不必再有什么文化了。臂如我们有呼吸空气的需要,我们有天赋的呼吸机能足以应付,就不必再发生文化设备,直到有用毒气来作战时,口罩才成了呼吸所需的工具。同样理由,我认为若是种族绵续真如一辈本能论者所谓是我们生物机能的表现,我想在人类社会中也就不必有生育制度来规定人们怎样求偶,怎样结婚,怎样生孩子,怎样做父母等等一大套麻烦的规则了。我们从没有听见过有地方有规定人走路得用两条腿来移动身体的规则,正因为用腿走路是生物机能。在已有的生物机能上加一条社会规则是毫无意义的。反过来说,我们在昆明每条大路上都有“行人向左边走”(后来又改作“车子靠右边走,行人靠旁边走”)的牌子,正表明不但行人有在右边走的可能,且有发生交通事故的事实。我们看见社会生活中有生育制度也就可以知道人结婚而不生孩子,生了孩子不认账,不但可能,而且确有这种对社会不利的事实。这些决不是生物机能所能保证的人类行为的通例。生育制度的内容也决不能是一些人类本能的行为了。

到这里为止,我只从消极方面人手说明种族绵续是人们所要达到的一个目的,为了要达到这个目的,所以发生种种活动,形成我在这里想提出来分析的生育制度;可是我还没有说明为什么种族绵续是个人生存所必需的条件。接着我就得讨论这个问题了。

种族绵续之成为个体生存的条件,不但不很显然,而且在生物基层上,种族绵续和个体生存实在可以说是相矛盾的。即在人类里,若忘记了人是靠社会得到生活的,单从一个人的私利上打算,这矛盾性是很清楚的。两者矛盾是因为种族绵续是从牺牲个体生存上得来的。菅养和生殖处子相剋的地位。有些生物学家把前者作为自私行为,后者作为爱他行为®,因为在生物基层上说,营养是损人利己的,而生殖是损己利人的。

动物的营养显然是损人利已的。它们不能靠无机物来营养,因之,我们可以说,它们的生命是以毁灭其他生命来培养的,可是生殖却刚刚相反。新生命的产生没有不靠母体的消耗和亏损。做父母的尽管把孩子看得如何着肉,但毕竟不是自己的肉;孩子对父母尽管觉得怎样体己,但毕竟不是自己。孩子的生活既须父母供养,在父母说来总是自已的牺牲。且不说单细胞生物,在生殖过程中,母体一分裂就失去它的存在,也不必提那种蜘蛛在性交之后,雄的照例要丧失生命,即以我们人类来说,孕妇的痛苦,临盆的危险,哺乳的麻烦,自是无法掩饰的事。

彻底为自己利益打算的,就得设法避免生殖。我想厌恶生殖的苦修和禁欲主义多少是在想解脱这种自我牺牲的根源。维持得住自我的完整和自由的该是一种无性生活。梁漱淇先生曾说一个人的生命究竟还是完全无所不足的。此意甚深。高明的宗教,其所以持禁欲态度之真根据,即在此。他是有见于生命的完全无所不足而发挥之,在别人谓之禁欲,在他则不看是如此。他之所以反对男女之事,乃是反对自己忘记自己的完全,失掉自己的完全。人在生理上虽然好像不完全,其实不然;每一男性在心理上生理上都有女性,每一女性在心理上生理上亦都有男性,只是都偏一点——都有一点偏胜。”®两性的分化,使个人成了一个不完全不自足的部分,确是人生种种矛盾的起源,社会和个人的对立,灵肉的对立,天上人间的对立~根本上不还是这营养和生殖的对立吗?梁漱俱先生把生命的完整寄托在个体,使他想在排除性别,归元于无性,以达到完全无所缺的境界。他的企图里同时也消除了时间的因素。若是个体的完整能超出于时间的巨流,此种打算自可成立。但是常暂的问题一发生,生物免不了死亡,个体的完整只是暂时的,死亡也成了这种完整的威胁了。求得了还得失去。

弗洛伊德却看到生物基性里就有生的冲动和死的冲动。在初层上,生死是相剋的,但是死的冲动也有它积极的性质,那就是性的行为,生殖的结果。他的意思似乎是说到了个体的死的冲动正是种族的生的冲动,以个体的死来成全种族的绵续,以两性的分化来成全社会的完整。在时间里,初层的矛盾不见了,只有成全。

在没有意识的生物中,人己的成全只能说是上帝的巧妙安排,从性爱到抚育一一用了生物机能加以联锁住。在为己的行为中轻轻地插入一项性欲,生物们一贪片刻的欢娱,造下了三生的孽债,将错就错地把族绵续了,种族绵续决不能说是个体所要求的,而是性的满足中不经意的生理结果,这巧妙的安排在人类中,如我在上文所说,很有失去效力的可能。绵续种族假如是造物的主意,他还得另用一项法宝来使人类就范。这项法宝,在我看来,是在把人们结成社会,使每个人不但是个生物的个体,而且是一个社会的分子;每个个人的生存不能单独解决,他得依靠社会的完整。社会完整是个人健全生活的条件,而社会的完整必须人口的稳定,稳定人口有赖于社会分于的新陈代谢,因之引起了种族绵续的结果。让我把以上几句简单的话从长申述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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