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河马和鲸的关系，我先前曾暗示，像我这样传统的动物学家应该为此发现感到不安，也许这样说有些夸张的成分，但请允许我试着解释，为什么几年前我在读到这个发现时真的感到了不安。不是因为它跟我学生时代学到的知识不同，实际上我一点也不为此担心，反而会因此振奋。真正让我忧心的是，它似乎破坏了人们在动物分类时所做的一切归纳工作的根基，时至今日我依然怀有某种程度的担忧。分子分类学家的一生如此短暂，不可能将所有物种逐一逐对进行比较。相反，以鲸为例，人们只是拿两三个物种出来，假定它们代表了鲸类全体。这相当于假定所有鲸属于同一个系群，共享同一个祖先，而这位共同祖先不是任何其他用作比较的动物的祖先。换句话说，无论被选作全体代表的是哪头鲸，我们假定结果都是一样的。类似地，既然没有时间去比对每一个啮齿类或偶蹄类物种，我们也许只是从某只大鼠或某头牛的体内抽取一点血样[186]。至于被选出来跟鲸类代表相比较的是哪种偶蹄动物，这无关紧要，因为我们再次假定偶蹄类是一个单纯的系群，所以无论选的是牛、是猪、是骆驼还是河马，结果都一样。
但现在我们发现这并不是无关紧要的。拿骆驼血和河马血跟鲸血做比较，真的会得出不一样的结果，因为河马跟鲸的关系比跟骆驼近。看看这把我们带到了一种什么样的境地。如果我们没有把握将偶蹄类看作一个单一的系群，不能以其中任意成员代表整体，那么我们凭什么确信任何其他群体的划分依然是可靠的？甚至我们是否仍然可以假定河马是个单一的系群，所以在跟鲸类做比较的时候，选择倭河马（pygmy hippo）还是普通河马（common hippo）是无关紧要的？万一鲸跟倭河马的关系比跟普通河马近怎么办？实际上我们可以排除这种可能性，因为化石证据显示这两个属的河马分道扬镳的时间跟我们和黑猩猩分异的时间一样晚近，这点儿时间实在不足以进化出各种各样的鲸和海豚。
问题更可能在于，是否所有鲸都属于同一个系群。表面上看，齿鲸和须鲸大有可能代表着两次完全独立的事件，分别从陆地回到海洋。确实，经常有人鼓吹这种可能性。证明了鲸和河马有近亲关系的分子分类学家们非常机智，他们同时提取了一头齿鲸和一头须鲸的DNA，发现两种鲸的亲缘关系确实比它们跟河马的关系更近。但是问题又来了，我们怎么知道是否所有的“齿鲸”都属于同一个系群？又凭什么说“须鲸”属于一个不同的系群？也许所有的须鲸都跟河马有亲缘，唯独小须鲸（minke whale）反而跟仓鼠更亲近呢？不，我不认为是这样的，我确信所有须鲸都属于同一个系群，有着一个只有须鲸才共享的共同祖先。但想必你已经看到了，对河马和鲸关系的发现如何动摇了我们的信心。
只要能够找到一个好理由说服自己为什么鲸在这方面可能是一个特例，我们就可以重拾信心。如果说鲸算是偶蹄类，那么它们在进化上就是突然离开并抛弃了其他偶蹄类。它们最近的亲属河马则保持相对静止，仍然保留着正常偶蹄动物的体面。在鲸的历史上必定曾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它们加速进化，进化速度远远快于其他偶蹄动物，以至于模糊了它们起源于这个群体的事实，直到分子分类学家们出来揭秘。所以，鲸的历史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把问题这样写下的时候，答案就跃出了纸面。离开陆地并完全在水里生活，有点像是进入了外太空。我们进入太空时会失重（跟很多人以为的不一样，失重不是因为远离了地球的引力，而是因为处于自由落体，就好像伞兵在拉下开伞索之前的状态），而鲸在水里是漂浮的。海豹或海龟会回到岸上繁殖，但鲸不同，鲸从不停止漂浮，也从来不需要对抗引力。河马也会待在水里，但依然需要像树干一样短粗壮实的腿和强健的肌肉来支持它们在陆地上的活动。鲸完全不需要腿，确实它们也没有腿。可以把鲸看作完全从重力的暴政中解脱出来的河马。当然全部时间都生活在海里还会带来许多其他奇怪的影响，因此鲸的飞速进化似乎也就显得没有那么出人意料了。河马被困在陆地上，陷在一群偶蹄动物当中。这意味着我在前面几段里可能有些过于杞人忧天了。
比鲸进入海洋的时间更早3亿年的时候，在相反的方向上发生了基本同样的事情：我们的鱼类祖先离开水面走向陆地。如果说鲸美其名曰“河马”，那么我们就美其名曰“肺鱼”。当初有那么一群鱼“抛下”了其他鱼类，发展出了四条腿的陆生动物。既然有此先例，那么偶蹄类当中出现一群没有腿的鲸，把其他偶蹄动物留在“身后”，似乎也并不格外惊人。无论如何，这便是我对河马与鲸的亲缘关系的理解，也让我在动物学方面重新找回了镇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