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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学两难:在文学传统与政治认同之间

2019年5月17日  来源:文化纵横 作者: 提供人:qiangjiu81......

怀特的思路,实际上受到文学传统的影响,如雅各布森(RomanJakobson)、罗兰·巴特(RolandBarthes)、弗莱(NorthropFryer)等等。怀特受他们的影响,就逐渐生成了他自己关于历史学的理论,他的结论是:“过去不等于历史,历史只是一种叙述,叙述不见得能被完全理解,当人们理解时,可能已经不是真实的历史了。”

另一个后现代加新马学者詹明信,也曾经说“历史不是一个文本,可除了文本,历史无法企及”。你乍一听,这话对呀,过去是客观存在的,它虽不是文本,但除了文本,确实无法知道也无法叙述,可是,我们往往把“叙述”和“文本”当成真实的历史,史书仿佛是一层透明的玻璃,让你忘记它的存在。所以,后现代历史学很重要的一点就在于提醒人们,我们始终是在透过这层玻璃来看过去,这层玻璃就是历史文本,而文本就是人为的叙述。

这里面确实是有深刻的洞见。在我们习惯接受的很多历史叙述中,真的是有一些被后人构建的,比如说“炎黄炎黄”,就是炎帝和黄帝,作为中国人的始祖,黄帝、炎帝被发掘出来隆重地崇奉,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后人弄的,司马迁都知道这些话靠不住,所以“荐绅先生难言之”,不好说嘛。

可是,黄帝在晚清时地位越来越重要,被浓墨重彩地书写并被作为国民认同的形象。后来,为了顾及长江流域,又隆重推出炎帝。这是为了族群和国家的认同,硬写出来的历史。

台湾的沈松侨写了一篇《我以我血荐轩辕》,他分析黄帝传说的历史,就说黄帝故事的大量生产与晚清的国族认同有关,黄帝在古代就已被说到近于神话,可到晚清时又被浓重提出,连蒋介石和毛泽东都很重视对黄帝的祭祀。直到现在,还大修黄帝陵、炎帝陵,官方和民众还年年去黄帝陵拜祭。不管有意还是无意,这都是后来希望强调国家民族认同的反映。

浓墨重彩的书写是干什么?是为了让它具有民族传统和历史认同的象征意义。这和明代的遗民故事一样,它到晚清时被描写得日益悲壮,其中有着反满的动力和压力。所以,如果我们认真清理和透视历史文本,你就会发现,有的历史会假借“真实”的权威,来影响和改造我们当下的思想,我们常被历史所谓的“真实”约束,以至于相信“历史的文本就等于真实的过去”。

应该承认,无论古代还是现在,由于意识形态、价值观、感情、思路方法、政治时势等因素,也包括历史资料的欠缺、丢失等等,历史真相的叙述总会受到影响。完全讲历史叙述的全面性和真实性是不可能的,我们说,“不在场的阴影笼罩着在场的”,“过去”和“历史”之间的距离实际上是很大的。后现代历史学将“文本”拿出来,追究并且质疑“文本”的真实性,使我们意识到文本不等于真实,这个意义是很大的。不过,大家注意,对历史资料的审查和解读,现代历史学和后现代历史学,表面一样,实际是不一样的。那么,对历史文本的考据,考据其真伪,审查它的内容,现代历史学和后现代历史学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无关真伪:后现代史学的“权力”原理

在中国,对历史文本的考察有很长的传统,你们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伪书通考》和《续伪书通考》。这两部书很有代表性,它们把过去相当多的文献都放在“真”还是“伪”的面前,考察这些文献的描述是真是伪、作者是真是假等等。这一传统在清代,形成考据学,考据学家对古代文献做了更多的研究,现代史学也继承这个传统。我以前是古典文献出身,在学校学的就是这一套知识和方法。但是,这些“辨伪”,和后现代历史学对文本的质疑并不一样,那么,后现代是怎样看待文献的呢?

首先,后现代历史学并不是辨伪。辨伪毕竟相信有真有假,是针对历史文本的可靠与否,这仍然是现代历史学的方法。

其次,后现代历史学不是变废为宝。在上一次讲福柯的时候讲到,后现代历史学也不是像陈寅恪那样指出“伪史料中有真历史”,陈寅恪是“将伪变真”,变废为宝,还是要找出“真实”来。

而后现代呢?是要揭发历史文本在书写中间,由于各种意图而被添上的各种色彩,然后它要把染上色的系列,一层层排列起来,成为历史描述过去的过程,要证明这个过程中是有“权力”的影响的,说明历史和文学一样,只是叙述出来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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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知道,在古文里,“伪”是人为的意思。荀子说,人是性恶的,“性善者伪也”,就是这个意思,不是说人性恶,性善是装出来的。在后现代史学眼睛里面,所有历史著作的真实性,都是人为的,是“伪”的,造伪的动机可能透露出真实来。

上次我们讲过福柯,福柯就认为,这些书写的历史真实,符合了某个时代大家的共识,所以大家都接受它并承认这种真实,于是它就成了“真实”。大家承认的共识,就是一种“权力”,它确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而处在那个“常识”世界的人叙述的历史,渐渐就成为后来人想象中的真实,所以,“历史”就是写出来的历史,而历史就遮蔽了“过去”,我们看到的只是历史文本,而看不到帷幕后的东西。过去,思想史也好,文化史也好,对文献真伪考证时常常讲“去伪存真”,通过真实史料重新描述历史。后现代历史学不这样认为,因为这样一来,就等于承认了通过这些史料可以直接恢复和再现历史,所以不应该将重点放于“去伪存真”,因为“伪”的本身也是一种“真”,它是人为的构造,构造时流露了真实的心情。

应当说,这也是后现代历史学的洞见。历史里有真史也有假史,无论真实的历史还是层层积累的假史,小心翼翼地剥开它们,都会发现背后真实的心情,重新组织和发掘,就会看到一些原先看不到的东西。

小心剥历史的外壳,先是虚构的历史,之后有虚构者的心情和选择这些事件真实的想法,反映着一些价值取向,背后是一套用观念包裹起来的思想。就像买椟还珠,过去历史学家总认为我们可以找到那个“珠”,但后现代历史学家告诉我们那个“椟”,就是盒子也很重要,用什么样盒子包装反映了卖珠者真实的心理,这样你就把历史变成了史学史,变成了思想史,科林伍德不是说嘛,“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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