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10年前,一位年轻的妇女因其脑部的CT扫描结果而引起了我的注意(以下我将称该女性为S)。出乎意料的是,S的CT扫描图显示,她两边的杏仁核,即分别位于左颞叶与右颞叶的杏仁核,几乎完全钙化了。这个结果令人震惊。在一张CT扫描图中,正常的脑是以大量的灰色像素呈现出来的;灰色的阴影明确了脑结构的轮廓。但如果有一种像钙这样的矿物质沉积在脑组织中,扫描图就会将它以一种亮奶白色呈现出来,使你不可能看不到它(见图2-3)。
图2-3 患者S的两侧都受到损伤的杏仁核(左图)和正常人的杏仁核(右图)
这些切片是沿着脑的外表面上的白线所示的两个成直角的平面获得的。箭头所指的黑色区域是被损伤的杏仁核。右边的两幅图显示了与之对照的正常脑的杏仁核。
患者S杏仁核周围的脑结构是完全正常的。但是大量的钙沉积物就这样位于S的杏仁核内,以至于很显然,S杏仁核里的神经元很少或根本不能发挥任何正常的功能。每一个杏仁核都很像是一个十字结构。无数皮质和皮质下区域的通路以它为终点,也有许多通路从它发出,到达无数部位。这种通过大量的交叉信号通路来实施的正常操作却根本不可能发生在S脑的任何一侧。
S的脑也不是最近才出现这种情况的,而我们在她脑中所看到的彻底的、有选择性的变化可能需要多年才能完成,可能在她人生的头几年就已经开始了。对于那些对这个问题背后的原因感到好奇的人,我会说,S患有乌-韦二氏病(Urbach-Wiethe disease,即类脂质蛋白沉积症)。这是一种罕见的常染色体隐性遗传病,其特征是皮肤和咽喉中的钙沉积异常。当脑受到钙沉积物的影响时,最常受到影响的目标结构就是杏仁核。这些患者经常会有癫痫发作,幸运的是不太严重,而一次轻微的癫痫发作正是S首次受到我们关注的原因。我们帮助了她,此后她再也没有发作过。
我对S的第一印象是,一位高挑、苗条、非常招人喜欢的年轻女性。我特别好奇地想知道她学习和记忆能力以及社交行为方面的情况。我的好奇心源于以下两方面。当时,杏仁核对学习新事实所起的作用是一个相当有争议的话题:一些研究者认为,杏仁核在获得新事实记忆的功能中是海马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合作伙伴;而另一些研究者认为,它对此一点儿作用都没有。我对她的举止行为感到好奇是基于以下一个事实:从涉及非人类的灵长类动物的研究中,我们知道杏仁核在社会行为中发挥着某种作用。17
长话短说,我可以告诉你们,S学习新事实的能力没有任何问题。这一点非常明显,当我仅仅是第二次遇到她时,她就清楚地认出了我,微笑着叫出了我的名字并向我打招呼。她通过一次学习就知道我是谁,我的脸长什么样,以及我的名字,在这些方面的能力都是没有缺陷的。很多心理测试都会证实这种第一印象,而直到今天,情况也没有改变。几年后,我们证明了她的学习能力在一个特定的方面有缺陷。这种缺陷与学习事实无关,而是与对不愉快刺激的条件作用有关。18
另外,她的社交史是与众不同的。如果要用最简单可行的术语来表达的话,我会说,S是以一种极其积极的态度接近他人和情境的。事实上别人可能会说,她的接近有些过分而且不合时宜。S不仅友好、开朗,而且她似乎渴望与任何一个愿意和她谈话的人进行互动。一些临床团队和研究团队的成员感到,她身上缺乏人们所期望的那种矜持和沉默。例如,在通过介绍认识了一个人之后不久,S就不会羞于拥抱和触摸对方。毫无疑问,她的行为并不会给任何人带来不安,但这总会被视为与处于她这种境况中的患者的标准行为相去甚远。
我们后来得知,这种相同的态度弥漫在她生活的方方面面。一方面,她容易交上朋友,毫不困难地建立起浪漫的依恋关系,经常被她所信任的人利用。另一方面,她一直是一位尽职尽责的母亲,会努力遵守社会规则,而且她的努力也得到了人们的赏识。人类的天性确实是很难描述的,即使在最好的环境中和最佳的健康状况下也充满了矛盾。当我们进入疾病的领域时,要想公正地评价它几乎是不可能的。
对S进行的最初几年的研究得出了两个重要的结论。一方面,S在学习事实方面没有任何困难。事实上,可以说,她的感官知觉、她的运动、她的语言和基本智力,与那些在基本能力方面完全健康的普通人没有什么不同。另一方面,她的社交行为显示出她主要的情绪基调存在持续的偏差,就仿佛诸如恐惧和愤怒之类的消极情绪已经从她的情感词汇中移除了,从而使积极情绪主导着她的生活(即便这种情绪没有变得更强烈,至少发生的频次也变得更高了)。我对此特别感兴趣,因为我已经注意到,一些患者也有着相似的模式。这些患者脑部大范围损伤,除颞叶前部两侧受损外,他们的杏仁核也受到了损伤。我们可以合理地假设,他们情感上的不平衡可以追溯到杏仁核的损伤。
当拉尔夫·阿道夫斯(Ralph Adolphs)加入我的实验室之后,所有这些推测都成了确定的事实。通过使用各种巧妙的技术对几个患者进行调查(这些患者有些是杏仁核受到损伤,有些是其他结构受到损伤),阿道夫斯得以确定,情感的不平衡主要是由一种情绪的损伤所导致的,那就是恐惧。19
阿道夫斯通过运用一种多维标度技术显示出:S一直不能判断出他人脸上恐惧的表情,尤其是当这种表情不明确或与其他情绪同时表达出来时。她在识别其他情绪的面部表情,如惊讶的表情时并没有这样的问题,而惊讶的表情从很多方面来讲,在一般的配置上与恐惧的表情相似。令人好奇的是,S具有非常好的绘画天赋和不错的制图技能,而尽管她能够画出表现其他情绪的脸,却画不出一张表现恐惧的脸。当她被要求模仿情绪的面部表情时,对于基本情绪,她很容易做到,但是对于恐惧她却做不到。她的尝试几乎没有使她的面部表情发生什么变化,之后她承认自己完全失败了。再一次地,她毫无困难地做出了惊讶的面部表情。此外,在一种通常会诱发恐惧的情境下,S不能像你我那样体验到恐惧。在纯粹的智力层面上,她明白恐惧应当是什么样的,什么会诱发它,甚至(明白)一个人在恐惧的状态下可能会做什么。但可以说,这种智力上的行囊在现实世界中对她起不到一点儿作用。她天性中的无所畏惧,是她两侧杏仁核受损的结果,这妨碍了她在她年轻的生命中学习那些人人都经历过的令人不愉快的情境所代表的意义。因此,她没有学会识别那些宣告着可能存在危险和不愉快的警示信号,尤其是当它们在另一个人的脸上或在某种环境下表现出来时。这在最近一项要求以人脸为基础来判断可信赖度和可接近度的研究中得到了清楚的证明。20
这个实验要求(被试)对100个面孔进行判断;这些面孔先前已经被正常被试评定过,而评分标示了多种程度的可信赖度和可接近度。有50张面孔被一致判断为相当令人信赖,而其余50张面孔则不是。这些面孔的选择是由被问及以下简单问题的正常人所做出的:在1~5的范围内,对于这张面孔的拥有者所引起的可信赖度和可接近度,你会打几分?或者换句话说,如果你需要帮助,你会有多想接近拥有这张特定面孔的人呢?
当我们依据46位正常人的打分情况对这100张面孔进行恰当的排序后,我们就转向了对脑损伤患者的测试。S是这项研究中杏仁核两侧都受到损伤的3位患者之一,但我们也对以下患者的表现进行了调查:7位左侧或右侧杏仁核受损的患者、3位海马受损且不能学习新事实的患者,以及10位其他脑区受损,如位于杏仁核或海马外的脑区受损的患者。结果比我们所预期的要显著得多。
S和那些脑两侧的杏仁核都受损的患者一样,看到你我都认为值得信赖的面孔时,会对其进行正确的归类,并且会像你我一样,把这些面孔看作是在需要的情况下人们可能会接近的面孔。但是,当他们看到你我都会觉得可疑,并尽量想躲避的面孔时,会把这些面孔判断为同样值得信赖的。而只有一侧杏仁核受损的患者、失忆症患者以及其他类型的脑损伤患者表现得和正常人一样。
对那些受影响的人来说,不能根据以往的经验对有利于及不利于其福祉的情境做出合理的社会判断,这会产生一些重要后果。这些人沉浸于一个盲目安全乐观的世界中,这不能保护他们免于简单的和不那么简单的社会风险,因此他们比我们更脆弱,且不如我们独立。他们的生活史证实了这种慢性损伤,同样地,也证实了情绪不仅对于简单生物体的支配过程来说尤为重要,对于人类的支配过程也极其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