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刚开始下笔写这本书时,我并没有想到自己会得出后来在书中提及的一些观点。不过,有一个诱人的问题是一直存在的:意识真的是一种本能吗?
在经典著作《语言本能》(The Language Instinct)(14)中,史蒂芬·平克为整个科学界敲响了警钟:生物如何能形成心智与脑,二者又如何修饰体验?这本书提供了一个框架,引导我们思考学习的局限性以及心智的局部功能如何从自然选择中产生。平克还敏锐地注意到,将人类的高级特征(如语言)归为本能的做法是多么令人烦闷。
同样,将意识现象囫囵归为本能一列,其中包括愤怒、羞涩、喜爱、嫉妒、羡慕、竞争、社交等等,也是一种容易令人陷入迷茫的做法。我们知道,本能是逐渐进化而来的,使得我们能够更好地适应环境。将意识归为本能的做法相当于,我们认为,这个被我们珍视的人类特质并不是我们这个物种硬件所持的天赋神技。我们如果容许意识是一种本能,就相当于将意识连同它的历史、丰富性、多样性以及连续性纳入泛泛生物界。意识从哪里来?它如何进化?其他生物是否也拥有意识属性?
让我们暂停一下,来看一个基本的问题:本能到底是什么?这个词被用于各种地方,就好像游行时被抛洒得到处都是的彩色纸屑。本能的列表每一年都在变长。这让人不禁觉得,如果能钻进人脑,就会看到一大堆带标记的线,每一根都代表一种本能。人脑的确应当由一大堆乱糟糟的连线组成,它们连接在一起,以完成自己的工作。但是,如果你让一名神经科学家向你展现具有某种特定本能的网络,诸如竞争和社交,得到的回答将是不知道——至少现在不知道。那么,把功能叫成本能到底有什么用?
当你被心智与脑的种种定义和概念搞得晕头转向时,向威廉·詹姆斯求助总没错。至少135年前,詹姆斯就写了一篇标志性的论文,题目很简单:“本能是什么?”他开门见山地将这个概念定义如下:
本能通常被定义为一种行为能力,能产生某种结果,但没有对结果的预期以及对行为表现的预先学习……(本能)是结构的功能相关物。或许可以说,每一个器官的存在都对应着一种能够应用其功能的原始天赋。“鸟不是拥有一个用来分泌油脂的腺体吗?它本能地知道如何从腺体中压出油来,并将油涂在羽毛上。”5
这个定义看上去很直接,但也聪明地蕴含了二元论。本能能够利用结构行使功能。使用结构的行为需要某种“天赋”,似乎是平白无故出现的。寻找本能的物理相关物是可行的,但我们如何能够知道它的使用方法?难道是巧合?这个答案不是很科学。鸟是否先有一个按腺体的反射,随后慢慢学会了如何利用腺体?很明显,如果没有油腺,就不会有油,鸟就没机会学习使用油来提升飞行能力。可以看到,自然选择与经验构成了一个圆环,共同产生了我们所说的本能。
鸟类行为可以被这样解释,但能否应用于人类的认知与意识?詹姆斯提供了一种合理的推断:
一个复杂的本能性行为可能有一连串的觉醒冲动参与……因此,一头饥饿的狮子开始寻找猎物,是因为它的脑中觉醒了混杂着欲望的想象;它开始用眼睛、耳朵或鼻子追踪猎物,是因为它在一定距离外感知到了猎物的存在;它开始向猎物冲刺,是因为它觉察到猎物因惊吓而开始逃跑,或者猎物已经离它足够近了;它开始撕扯和吞食猎物,是因为它的爪子和牙感觉到了猎物的触感。寻找、追踪、冲刺和吞食,这些都是不同类型的肌肉收缩,引发其中一种活动的刺激无法引发其他活动6。
如今,当我阅读詹姆斯的著作时,我意识到其中蕴含一种思想,恰恰符合模块和层级的概念。詹姆斯仿佛在说,本能的结构属性是一个层级结构中的模块。每一种本能都能独立参与某种简单行为,但它们也能合作。单个的本能能够以有序的方式排列,形成更复杂的行为,使之看上去像是某种高级的本能。当本能序列排山倒海而来,就形成了我们所说的意识。詹姆斯指出,基本本能序列具有包含竞争性的动态,能够根据复杂的内部状态产生复杂的行为表现。他甚至还补充了一种符合本能定义的、关于动物体验的描述:“所有本能的每一个冲动和每一个步骤都有其充分的独立性,并且能在当下时刻成为唯一的真理和义务。一切都只为了自己。”这听上去就好像很多气泡跟随事件的箭头汇聚在一起,产生了我们所说的意识体验。
哪个气泡在哪个时间出现,这个动态过程无疑受到经验和学习的影响。但是,经验、学习和意识必须是同态的,在同一个系统内运作。一旦以这种方式思考意识现象,我们就能看穿意识体验的本质:大自然母亲的把戏。
The Consciousness Instinct
将意识看作高度进化的本能(或是一整个本能序列),能够让我们知道去哪里寻找意识在这个冰冷无机的世界中的起源。
它打开了我们的思路,让我们认识到意识体验的各个方面是人类所拥有的本能的体现,而这些本能背后的机制和能力产生了我们所能感受到的意识体验。值得注意的是,在过去数年,不同领域的生物学家以一种惊人的方式合作找到了苍蝇脑中的29个特定网络,每一个网络负责控制一个特定的行为。这些行为能够被灵活地重组,形成复杂的行为模式。没错,我们从果蝇那里学会了意识!如今,寻找本能的物理维度的征途仍在继续7。
但是,依旧有很多人憎恶用本能来形容表象意识体验的做法。对他们来说,这一定义否定了人类在动物王国中的独特地位,即只有我们能在道德上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人类能够决定自己做什么,因此我们可以选择“做正确的事”。他们认为,如果意识是一种本能,人类就是机器人,或者没有思想的僵尸。不过,如果暂时将量子力学的物理现实与断面及其革命性的符号学功能搁置一边,我们可以说,相信脑、身体、心智等复杂实体有一个可知机制,并不一定会让人得出决定论般的绝望结论。詹姆斯本人曾这样解读这个疑虑:
我们对本能的本质形成了简单的生理学概念,现在让我们做一些简单的推演。如果本能仅仅是一个刺激运动的冲动,由于生物神经中枢中已存在特定反射弧,它当然需要遵循所有此类反射弧所遵循的法则。此类反射弧的一个问题在于,它们的活动能够被同时进行的其他加工“抑制”。无论该反射弧是与生俱来,还是在一段时间后自发成熟,抑或是一种习得的能力,它都必须和其他反射弧竞争,有时能成功,有时会失败……神秘主义观点中的本能是恒定不变的。生理学观点则要求本能具备偶尔的无规律性,如果动物具有大量不同的本能,且同样的刺激有很大的可能会进入多个本能。这种无规律性正是高等动物本能所展现的丰富性8。
詹姆斯还提供了很多其他论述,要想消化本能的概念,的确需要花费一些时间。我强烈建议你阅读他的论文原文,体会他那清晰的思维和写作方式,以及在这些难题上表现出来的不可动摇的实用主义观点。詹姆斯指出了前进的方向,拒绝接受将人类视为受反射奴役的机器人的绝望图景。对他来说,复杂的行为状态可以产生自对简单独立模块的不同重组,就好比撑竿跳运动员飞跃横杆的复杂行为正是多个不同的细小运动的组合。当以一种协调的方式运作时,即便是简单的系统也会让观察者相信存在某种其他力量。詹姆斯的观点非常明确:“我所做的第一个彰显自由意志的行为必将是相信自由意志。”这一宣言与相信信仰、观点和思想是心智系统组成部分的观点相符。这个系统中的符号学表征具有灵活性与随机性,但也与脑的物理机制牢牢绑定。即便在受物理法则约束的脑中,观点也能造成影响。没有什么好绝望的:心智状态能够以自上而下的方式影响物理过程!
在我撰写本书的过程中,这套符号学表征的灵活性一直是我快乐与惊喜的源头,而不是指向绝望。
The Consciousness Instinct
也许,对我来说,最意外的发现莫过于现在的我相信人类永远无法建造出一台能够模拟我们个人意识的机器。无生命的硅基机器有一套运作方式,有生命的碳基系统则有另一套。前者遵循决定论的指令,后者则听从符号,某种程度的不确定性是其固有性质。
从这个观点出发,我们就会得出一个结论,即人类试图用机器模拟智能和意识这一人工智能领域的研究目标的努力注定会失败。如果生命系统的运作遵循互补原理,即物理属性对应随机的符号属性,而符号是自然选择的产物,那么关于生命的纯决定论模型总会存在缺陷。在人工智能模型中,对事件的记忆被存放在一个位置,能够被一键删除。但是在有生命的、层级化的符号系统中,一种机制的属性能被替换为另外一种符号,只要这些符号都能各司其职。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生命本身允许这种机制的存在,事实上,生命依赖这种机制:互补性。
谁将找到这些理论的科学依据?未来的神经科学会是什么样的?在我看来,要想寻找能够经得起考验的答案,就必须有神经工程师的参与,他们能够找到深藏于事物设计中的原理。革命仍在起步阶段,但前景已然明晰。允许附加补充层级的层级化结构提供了框架,用以解释脑如何在自然选择的过程中不断增加复杂度,同时保留那些成功的基本属性。我们面临的一个挑战在于确定每一个层级的功能,而另一个更大的挑战在于破解层级在解读相邻层级加工结果时所使用的工作协议。这需要我们跨越断面,即横亘在主观体验与客观加工之间、从第一个有生命的细胞出现起就已存在的认知空缺。理解这条鸿沟的物理侧(即神经元)与符号侧(即认知维度)之间的协作关系,需要我们使用互补原理的语言。
最后,我们必须认识到,意识是一种本能。意识是有机生命的一部分。我们不用通过学习就知道如何产生与利用意识。最近,我和妻子去查尔斯顿旅行,我们身处郊外,想寻找哪里卖好吃的炸鸡和玉米面包。最后我们终于找到了一间路边小馆,点好菜之后,正当服务生准备离开时,我说:“哦,对了,再加一份玉米。”她转过身来面对我,微笑着说:“亲爱的,玉米
是赠送的。”玉米
是随单赠送的,我们所说的意识也是一样。无论获赠玉米
还是获赠意识,我们都足够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