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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社会科学

2021年1月16日  来源:知识大融通:21世纪的科学与人文 作者:[美]爱德华·威尔逊 提供人:kengpo70......


我已经可以想象,通过对人类事务非理性部分的探索,我们能接续起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间隔。如果这样的结合真能达成,社会科学就能扩展时空范围,并且获得丰富的观念;结合是社会科学获增预测能力的最佳方式。

人们期望社会科学,包括人类学、社会学、经济学和政治学,能够带来一种了解生活和控制未来的知识。他们希望当社会选择某一项行动而不选择另一项时,自己能够预测出目前不存在但将来会发生的事件,而不只是等待命中注定的事件显现。

政治生活和经济的运作中心,是以假设这种预测能力存在为基础的。社会科学极其努力想达成这个目标,而且在运作上多半与自然科学不相关。它们如此独立行动的效果如何?如果把社会科学历年来的成就和可自由取用的信息相比较,成绩显然不明显。

如果把社会科学和医学相比,则很容易看清社会科学目前的地位。这两大领域都背负着重大而紧急的问题,比方说,医学科学家受到雇用,是为了治疗癌症、修正遗传上的天生缺陷,以及修补割裂的神经索。而社会科学家所背负的责任,则包括告诉我们该如何缓和种族冲突,如何把发展中国家转变成繁荣昌盛的民主社会,以及如何让世界贸易更加完善。这两个领域内的问题都极其繁复,部分是因为我们对问题的基本原因的了解非常少。

然而,医疗科学的进展却很惊人。它的基础研究已经出现许多突破,其他突破也随时可能发生,或许即将研制出愈来愈不具侵入性的仙丹妙药与疗法。数千个经费雄厚的研究团体与全球信息网相连,更是振奋人心。神经生物学家、病毒学家和分子遗传学家彼此了解,并互相鼓励,尽管他们在研究竞赛中仍为对手。

社会科学也有进展,但是相形之下极为缓慢,而且完全和医学不同,并没有受到信息交流和乐观精神的激励。即使最佳的合作也是无精打采的,甚至连独到的发现都经常被意识形态上的恶毒争议所掩盖。多半时候,人类学家、经济学家、社会学家和政治学家之间,无法互相了解和彼此鼓励。

社会科学与医学之差异

这两个领域的主要差别在于融通性:医学科学具备融通性,社会科学则不然。医学科学家具有分子和细胞生物学所建立起来的协调基础,在研究健康和疾病的因素时,会一路探讨到生物物理化学的层次。个别研究计划的成功,完全得看实验设计能够真实地反映出多少基本原理。研究人员努力保持这些基本原理在所有生物组织层次上的一致性,从整个生物体逐步降到分子的层次。

社会科学家和医学科学家一样,具备大量的真实信息,在分析上具备多样而复杂的统计技巧,也具备足够的知识。如果你询问这方面的首要思想家,他们大多会告诉你一切都很好,各种社会科学都很上轨道——大致上多少如此。但是,即使我们只是随意审视,也能明显看出社会科学家的努力因为不团结和眼光狭窄而乱成一团。而产生这种混乱的原因,已经愈来愈明显可见。对于能够统一并推动自然科学且具有等级排序的知识这个想法,社会科学家大多会加以嘲弄和排斥。社会科学划分成多个独立的团体,虽然各自强调专业上的用词必须准确,但是不同的专业很少采用相同的术语。很多社会科学家甚至对这当中产生的混乱气氛感到欣喜,错以为是一种创作的热情。有些人偏好党派性的社会激进主义,以理论协助个人的政治哲学。在过去数十年当中,社会科学家支持马克思列宁主义,或是最糟糕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就像误入歧途的生物学家经常受到指责那样。当今各种派别所偏好的意识形态,包括自由放任的资本主义和极端的社会主义,另外一些派系所推动的后现代主义的相对主义(postmodernist relativism),则对客观知识这个观念本身提出质疑。

社会科学家很容易因为对种族的忠诚而身受束缚。许多被认为是社会理论的东西,仍然脱离不了开山鼻祖的掌控——若就科学领域的原理来看,这是一个坏征兆,因为人们遗忘创始者的速度通常是衡量科学进展速度的标准。布莱克本(Simon Blackburn)在《牛津哲学词典》(Oxford Dictionary of Philosophy)中提出极具启发性的例子:“出自索绪尔的符号论(semiotics)传统,有时称为符号学(semiology)。令人困惑的是,在克里斯蒂娃的著作中,符号学这个用词是指自我(self)幼稚的非理性部分的流露。”[1]接着,穿越冷僻的批评理论、功能主义(functionalism)、历史主义(historicism)、反历史主义(antihistoricism)、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到随后的马克思主义和精神分析论的“墓穴”(如果你不坚决反对的话),社会科学学术界中有极大一部分在20世纪中消失了。

上述的每一项主张对了解人类的处境都有一些贡献,而当中最佳的看法如果能够相连,就可以广泛解释社会行为,其效力至少像文字出现以前的创世神话一样,确信自己解释宇宙的方式是对的,同时具有某种内在一致性。然而,社会科学家从来无法(我不认为这个说法过于强烈)把他们的叙述建立在人类生物学和心理学的物理现实上,尽管文化必然是从这类现实中产生,而不是来自某个星际空间。

我同意任何批评家都应尽量谦虚。每个人都知道社会科学极其繁杂,在本质上,它们远比物理学和化学困难,因此它们才应该是硬科学。它们只是看起来比较容易,因为我们可以和其他人谈论社会科学,却无法谈论光子、胶子(gluon)和硫化基(sulfide radical)。也因为如此,社会科学的许多教科书都沦为平庸的劣质品。

这点正是社会科学所面临的矛盾。熟悉带来舒适,而舒适会滋养轻率的态度并且导致错误。大多数人相信自己能了解自己如何思考、别人如何思考,甚至了解制度如何发展。他们对人性的领悟来自常识,也就是基于通俗心理,若以爱因斯坦的定义来看,则是以18岁之前学到的所有东西为根基。然而这些领悟却充满了误解,而且只比希腊哲学家的想法高明一点点。一些先进的社会学家,包括使用复杂数学模型的专家,也同样对通俗心理感到满意,并且照例地忽视心理学和生物学上的科学新发现。这部分解释了为什么社会科学家会高估共产主义统治的威力,而低估了种族敌意的力量。当苏联“帝国”的解体犹如超强高压锅的盖子瞬间炸开,社会科学家感到震惊不已;接着,在苏联的影响力逐渐式微的状况下,这股释放出的能量竟引发种族冲突和民族主义战争,这再度让他们大感惊讶。他们也屡次错估了穆斯林原教旨主义这个由种族指引的宗教团体。在美国本土,他们不仅没有预见福利国家的瓦解,甚至也无法找出大家都认同的原因。简而言之,社会科学家整体都对人性的基础毫不关注,对它深远的起源也几乎全然不感兴趣。

关于上述的最后一点,社会科学的发展是因为历史先例强势的“遗产”而受阻。忽视自然科学,是社会科学开创者有意设计的策略,包括著名的涂尔干(Emile Durkheim,1858—1917)、马克思、博厄斯(Franz Boas,1858—1942)、弗洛伊德,以及他们的嫡系跟从者。他们的目标是把这些新生的学科,从生物学和心理学等基础科学中分离出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社会科学在草创之初都还太原始,看不出会与自然科学有何关联。这种态度在一开始颇有成果,使社会学家可以不受自然科学的影响,而广泛地搜寻文化和社会组织内的模式,并且利用获得的初步证据,建立起社会行为的法规。但是在这个初创时期结束后,理论家并没把生物学和心理学纳入考虑时,便犯了错误,这时如果还回避人性的根源,就不再有好处了。

[1]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1857—1913),瑞士语言学家,他对于语言结构的看法,奠定了20世纪语言科学的基础。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1941— ),比利时裔法国精神分析家、评论家以及教育家,她以其建构主义语言学、精神分析学、符号论与女权主义的论著出名。——译注

文化相对主义

社会科学特有的另一个问题也阻挠了理论家往自然科学的方向探讨,那就是政治意识形态。这个现象在美国人类学研究上尤其显而易见。博厄斯与他的两位著名学生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1887—1948)和米德(Margaret Mead,1901—1978),(正确地)认识到社会达尔文主义中隐藏着优生学和种族歧视,因而发起全面的反击。他们因为热衷于道德,所以摒弃了小心谨慎的态度,并且进一步把反对意见转向文化相对主义(cultural relativism)这个新的意识形态。大多数专业人类学家都对这个意识形态的逻辑思维有不同程度的贡献,它的内容可以表述如下:

我们不该假设在达尔文式的生存竞争中,“文明人”胜过“原始人”,并因而较为卓越。我们不该认为他们的差异源自基因,而不是历史环境的产物。另外,文化极其复杂,并受到它所源自的环境的影响,因此,认为文化是由较低层次进化到较高层次的想法,有误入歧途之嫌;同时,采用生物学来解释文化多样性,也是错误的妄想。

博厄斯和其他具有影响力的人类学家宣称,所有的文化都是平等的,只是具有不同的形式,并且深信这种说法会带来好处。他们在自己的船桅上钉着文化相对主义的旗帜。1960年代和1970年代,这个科学信仰极力支持美国和其他西方社会在政治上实行多元文化主义(multiculturalism),也就是所谓的“身份政治”(identity politics)。这个主义认为各种民族、妇女和同性恋的次文化与主流文化同等重要,即使这个想法贬低了要统一国家文化的想法。美国联邦的座右铭“合众为一”(E pluribus unum),扭转成了“由一生多”。希望这个理想实现的人,会问一个相当合理的问题:如果认同政治能够提高公民的个人权利,又会有什么错误呢?许多人类学家的直觉因人道目的而加强,于是习惯上对文化相对主义的支持也就愈加强烈,对生物学的反对愈加坚决。

因此,没有生物学。但是这个推理在兜一个圈子之后又回到了源头——讥讽之前必然因而微笑。文化相对主义的出现,是为了反驳“种族之间会因为遗传而有行为差异”——不可否认,这个观念的确未经证实,而且在意识形态上极危险。接着,文化相对主义转为反对人性会基于遗传而统一。人类处境因而出现了很大的难题:将人类联合在一起的如果既不是文化,也不是遗传的人性,那会是什么?这个问题不能不解决,因为如果伦理标准是依文化而决定,而文化又无穷地多元且每一样都同等重要,那什么可以取消神权统治或殖民主义?或取消童工、虐待和奴役的政策?

人类学派的纷争

人类学对上述问题的迷惑反应,导致它当今内部分裂成两个同等重要的不同文化。生物人类学家试图把文化解释为一种人类遗传史的产物,而个体在当代历史的影响下所做的决定,则会使文化在每一代都有所更新。接传博厄斯衣钵的文化人类学家则持有对比鲜明的看法,认为文化是较高层次的现象,多半不受遗传史的影响,而一个社会与另一个社会之间的文化分歧也是永无止境的。生物人类学家的看法就像电影《星球大战》(Star Wars)中的异族人,具有不同的身体结构,但令人难以置信地被不可磨灭的人性所统一。文化人类学家的看法则比较像《天外夺命花》(Invasion of the Body Snatchers)这部电影的主角,虽具有人类的外形,却保有异族人的本性。[看法较正确的电影是《独立日》(Independence Day,又称ID4),它正确指出,不属于人类的都是异族。]

现代人类学派系分立的状态,可以从美国人类学协会(American Anthropological Association)在1994年通过的决议看出来。他们一方面肯定“继续支持生物和文化上的差异”的理论,另一方面又坚持“抗拒把多样性生物化或同质化”的观点。他们对如何使这两个矛盾的目标互相妥协,并没有提出具体的方法。[1]

那么,人类学如何探讨多样性?我们要是找不到融通的解释,这个问题就没有解答,而两个派别之间的分裂也会继续加深。生物人类学家的注意力,会逐渐集中在遗传学和人类进化过程的重建上。文化人类学家则和自然科学愈离愈远,他们的学术研究已经进一步和人文学科相结合,把每一种文化看作一个独特的实体来分析,例如夸扣特尔人(Kwakiutl)、雅诺马米(Yanomamo)、新几内亚的卡保库人以及日本。他们认为自然科学推导出来的定律,不能预测或定义文化整体。有些人甚至离谱地采取极端的后现代主义观点,认为科学只是一种思维方式,是许多次文化中,一种受人尊重的、知性的次文化。[2]

[1]美国人类学协会对人类多样性的起源所抱持的模棱两可的态度,出自James Peacock, AAA President, “Challenges Facing the Discipline,”Anthropology Newsletter, v. 35, no. 9, pp. 1, 3,如下:“1994年5月会议的参与者,包括各个部门的首脑和来自长期计划与财经委员会的代表。大会的附属委员会……分别并同时提出两个问题:人类学往何处去?美国人类学协会往何处去?与会人士确认要加强肯定‘继续支持生物和文化上的差异’,同时‘抗拒把多样性生物化或同质化’。同时,这个团体还表示,要以延伸和强化这些原理的相关性为目标。”

[2]想从各种不同意见中更广泛地了解人类学的历史和评论,请参考Herbert Applebaum, ed.,Perspectives in Cultural Anthropology (Albany, 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1987); Donald E. Brown,Human Universals(Philadelphia: Temple University Press, 1991); Carl Z. Degler, In Search of Human Nature: The Decline and Revival of Darwinism in American Social Thought(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Robin Fox,The Search for Society: Quest for a Biosocial Science and Morality (New Brunswick, NJ: Rutgers University Press, 1989); Clifford Geertz,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 Selected Essays Self in the Symbolic World (Cambridge, MA: B. Blackwell, 1990); Marvin Harris,The Rise of Anthropological Theory: A History of Theories of Culture(New York: Thomas Y. Crowell, 1968); Jonathan Marks,Human Biodiversity: Genes, Race, and History (Hawthorne, NY: Aldine de Gruyter, 1995); Alexander Rosenberg,Philosophy of Social Science, second edition (Boulder, CO: Westview Press, 1995)。

标准社会科学模型

当今的社会学比起人类学来,距离自然科学更远。一般来说,社会学可以被定义成研究较复杂社会的人类学,尤其是指社会学家自身所属的那些社会;相反,人类学可以被定义成研究较简单、较偏远社会的社会学,也就是人类学家本身不属于的那些社会。美国家庭收入和离婚率的关系,是一个具代表性的社会学主题;人类学上的一个典型问题,则是苏丹新娘的财富有多少。

现代的社会学多半强调明确的测量和统计分析,但除了散布各地的异端分子,像华盛顿大学的范登伯格(Pierre L. van den Berghe)、迈诺特州立大学(Minot State University)的埃利斯(Lee Ellis)、德克萨斯州大学的罗伯瑞亚图(Joseph Lopreato)和普林斯顿大学的华莱士(Walter L. Wallace),其他学术界的社会学家在文化研究中,大都一直聚集在附件非生物化的一端。照埃利斯的说法,许多社会学家具有生物学恐惧症,也就是害怕生物学,并决定避开它。他们甚至也小心提防心理学。芝加哥大学的柯尔曼(James S. Coleman)是出色而有影响力的主流理论学家,善于采用自然科学的分析法,他在1990年表示:“社会科学的主要任务是解释社会现象,而不是个人行为。在一些特例中,社会现象可能是个人行为的直接总和,但是多半情况下则不然。因此,我们应该把心力放在解释社会系统的行为上。这个系统可以小到只包含一对个体,或大到像社会,甚至是一个世界系统。最重要的基本要求,是把解说的重心放在系统这个单元上,而不是其中的个体或组成成分。”

如果我们以生物体取代上述的系统,细胞取代个人,而分子代替其他成分,就可以清楚看出柯尔曼的研究策略其实离自然科学多么遥远。他上述的文字变成:“最重要的基本要求,是把解说的重心放在生物体这个单元上,而不是其中的细胞或分子。”生物学如果采用这样断然的看法,就会一直停留在1850年代。相反,生物学是一种在许多不同的组织层次上找寻因果关系的科学,上至大脑和生态系统,下及原子。我实在想不出为什么社会学不该具有类似的方针,建立一个由社会一脉相通到神经元的远大目标。

涂尔干在1894年发表的宣言《社会学研究方法规则》(The Rules of Sociological Method),对建立社会学研究的基础规则极有助益。但是在一个世纪之后,这个用来研究工业化社会而且层面狭窄的方法,几乎仍没有任何改变。哥伦比亚大学的尼斯贝特(Robert Nisbet)在诠释古典社会学时,看出这个领域的创始想法尽管极为辉煌,但其根源比较接近艺术而不是科学。尼斯贝特引用英国诗人里德(Herbert Read,1893—1968)的话,认为伟大艺术的理想目标并不只在满足个人需求,或代表哲学、宗教上的观念,而是通过一些“能够告诉我们关于宇宙、大自然、人类或艺术家本人”的影像,创造一个内部一致的合成世界。[1]

尼斯贝特认为社会学并不是自然科学的逻辑延伸,它的发展途径和启蒙运动后期的预言家所预期的不同。相反,社会学是西方社会思潮的主干创造出来的,其中包括个人主义、自由、社会秩序和变革。尼斯贝特观察到,许多社会学古典文献内所涵盖的,是为19和20世纪早期西欧的社会、经济和政治生活所精心规划的远景。“托克维尔(Alexis Tocqueville,1805—1859)和马克思,以及之后的滕尼斯(Ferdinand Toennies,1855—1936)、韦伯(Max Weber,1864—1920)、涂尔干和齐美尔(Georg Simmel,1858—1918)留给我们伟大的著作,包括《美国的民主》(Democracy in America)、《资本论》(Capital)、滕尼斯的《共同体与社会》(Gemeinschaft und Gesellschaft)和齐美尔的《城市论》(Metropolis)。其中一系列精彩的景致,就和当代更伟大的小说或绘画所描摹的一样独到感人。”现代社会学的主题,由社区和权威到地位和圣礼,最后再到异化,这些都是在人文主义的土壤上繁茂生长而成的。

社会学由科学和人文的片断组合而成,正因为这样荒谬的起源,今天它仍然保有“标准社会科学模型”(Standard Social Science Model,以下简称SSSM)这个重要的思想据点,这是20世纪社会学理论的至高教条。SSSM认为,文化是由能够塑造个人心智和社会机构的符号与意义所组成的复杂系统。这显然是正确的。但是,SSSM同时也把文化看作独立的现象,无法化约成生物学和心理学元素,因此是环境和历史事件的产物。[2]

SSSM以最单纯的形式,把直觉上很明显的因果关系上下颠倒了:人类心灵并不创造文化,它本身就是文化的产物。这种思维方式再度轻视或全然否定了人性的生物基础。与这个想法成极端对立的学说则是基因决定论的教条,相信基因决定了人类行为,因此最具摧毁性的人类特征是不可避免的,如种族歧视、战争和阶级划分。我们必须抵抗这种与SSSM成强烈对比的基因决定论,不仅因为它在事实上不正确,更因为它在道德上是错误的。

凭良心说,我从来没有碰到一位生物学家会相信上述定义中的基因决定论。相形之下,虽然在20年前,社会科学的严肃学者广泛接受SSSM这个极端论调,但是当今仍然持有这种看法的人已经很少了。然而,这两种相反意见的冲突,却成了大众文化感兴趣的话题,并不幸地因为新闻报道和大学教授的强调而持续不变。当这个话题以这种方式出现时,学者会立刻摆出旧有的防御姿态。混乱的状态继续支配着学术界,而气愤的情绪也持续燃烧。[3]

[1]尼斯贝特对社会学根源的探讨,见Robert Nisbet, Sociology as an Art Form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2]“标准社会科学模型”(SSSM)这个备受欢迎的用词,由以下文献引入:John Tooby and Leda Cosmides,“The Psychological Foundations of Culture”, in J A. Barkow et al., eds., The Adapted Min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2), pp. 19-136。这个用词在社会科学中仍然被广泛使用,从Open the Social Science: Report of the Gulbenkian Commission on the Restructuring of the Social Sciences (Stanford, 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6)一书极富结构主义风格的语气中,可以明显看出这点。这个模型的中心观念,由早期的许多作者所精心描绘出来,包括Human Universals (Philadelphia: Temple University Press, 1991)一书作者Donald E. Brown,以及下书的多位作者,Donald W. Fiske and Richard A. Shweder, eds., Metatheory in Social Science: Pluralisms and Subjectivities(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6)。其中,Tooby与Cosmides的评论是目前为止最完整也最具说服力的。他们也引入了“因果整合模型”(Integrated Causal Model,ICM)来代表心理学、进化生物学与文化研究的关联。

[3]在社会学的学术界中,关于生物学和心理学的异端邪说,由少数人所提倡,包括:Joseph Lopreato, Human Nature and Biocultural Evolution (Boston: Allen & Unwin, 1984); Pierre L. van den Berghe, The Ethnic Phenomenon (New York: Elsevier, 1981); Walter L. Wallace, Principles of Scientific Sociolog (Hawthorne, NY: Aldine de Gruyter, 1983)。关于这个学科在古典时期的完整历史,见Robert W. Friedrichs, A Sociology of Sociology (New York: Free Press, 1970)。在后来的模型建造时代,部分人尝试从经济理论的角度,把个人行为和社会模式连接起来,其中最典型的例子见James S. Coleman, Foundations of Social Theory (Cambridge, MA: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用不同的角度来诠释

够了!一个世纪以来的误解、西方学术史上有如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凡尔登战役与索姆河战役的持久对峙状态,已经无路可走了;这项古老的文化战争游戏已经陈腐,现在正是停止敌对、形成联盟的时候了。在介于标准社会科学模型和基因决定论这两个强势理论之间的宽广中间地带中,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在本质上其实是兼容的。这两大学术分支将因联盟而受益,它们的因果解释模式将因此变得一致。

要达成这样的融通,我们必须首先确认,社会科学在描述和分析上都称得上是真正的科学,但仍不是真正的理论。社会科学在发展早期属于博物学或多半采用描述法的时候,具有和自然科学相同的特征。社会科学家从丰富的数据库中,整理归类出社会现象,在无意中发现了社区行为的模式,并且成功地追溯到历史和文化进化之间的相互作用。但是他们还无法建立因果解释的网络,来成功地贯穿不同的组织层次,由社会进到人类的心灵和大脑。正因为他们无法做这样深入的探索,所以仍然缺乏真正的科学理论。因此,尽管社会科学家经常提到“理论”,同时不停探索相同的物种和相同的组织层次,但仍然无法统一。

社会科学在探讨博物学时,经常使用“诠释学”(hermeneutics)这个词。这个用途局限的词源自希腊文“hermēneutikós”,意思是“精于解释”,也就是对文本的精密分析和诠释,尤其是针对《新约》而言。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的作者已经扩展了这个用词,把对社会关系和文化现象的系统化探讨也包含在内。对于其中的每一个议题,许多学者会从不同的观点和文化角度加以审视,理想的诠释通常需要很长的时间,甚至是整个世代的学术研究。人际关系很少能够拿来实验,所以社会科学家在鉴定这类研究的好坏时,一部分要看描述和分析的完整度,另一部分则有赖于研究这个主题的专家所具有的名声,以及专家之间达成共识的程度。最近数年来,他们也逐渐希望在情况允许的条件下,能采用自然科学的标准程序,也就是精确测量重复的样本,并对数据进行统计分析。[1]

上述的论点也是博物学研究中的最佳方法,这些方法仍然被生物学、地质学和其他自然科学分支广泛地采用。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具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尊重专家对真实信息的详细分析。从这个角度看来,巴厘岛宗教的诠释学,就类似于巴厘岛鸟类区系的博物学。

如果说博物学是所有科学的基础,那它为什么还称不上理论?主要原因是,少有人在解释现象时,会通过贯通相邻组织层次的因果网络。我们的分析是侧向进行而不是垂直进行的。在巴厘岛的例子中,博物学跨越广泛的文化内涵,但不是由大脑进到心灵再到文化,它也涉及许多不同的鸟类,但不是由单独的鸟类个体进到物种再到生态系统。只有当博物学跨越各组织层次、把既存的最佳知识串联之后,才可能产生科学理论。一旦学者能够提出具有竞争性并且可验证的假设来解释跨越不同层次的所有可能现象时,才可能创造出严谨的科学理论。

如果社会科学家和自然科学家一样,选定以严谨的理论作为终极目标,那么他们的成功,就要视他们能穿越多大的时空范围而定。这表示他们的诠释必须和自然科学的诠释联盟;这也同时告诫我们,除了喝鸡尾酒的嬉闹时刻之外,最好尽量避免著名哲学家罗蒂(Richard Rorty)所说的戏言。罗蒂把诠释学和认识论做对比,认识论是关于知识的系统性理论。他说:“当我们对正在发生的事情具有全盘的了解但又希望以符号来延伸、强化、教导或‘巩固’这个事件时,这是认识论。但是当我们对正在发生的事件不明了但老实承认时,这是诠释学……”[2]就我所知,罗蒂的诠释学并不代表一种学科或研究计划,“而只是在表达一种希望:希望认识论让位而空出来的文化空间不会被占满,并期望我们的文化可以不再感到需要约束和对抗”。简而言之,学者之间的讨论可以在不担心是否融通的情况下进行;大概也无须在乎严谨度。虽然这种让步受到后现代主义学者的欢迎,却是过早的投降,将使我们大量丧失学术调查研究所带来的力量和喜悦。学术研究的创造力可以借由任何调查方式,在出乎意料的情况下产生,但如果抗拒用因果解释把研究发现连在一起,研究发现的可信度也就下降了。这种做法显然是放弃了人类心灵到目前为止所发展出来的最有力工具——科学综合法。这种怠惰的态度贬低了知性的价值。

[1]Donald W. Fiske and Richard A. Shweder, eds.,Metatheory in Social Science:Pluralisms and Subjectivities(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6)一书中,从许多不同的角度描述了诠释学的观念,特别是其中的Roy D’Andrade, “Three scientific world views and the covering law model,” pp. 19-41,以及“Science’s social system of validity-enhancing collective belief change and the problems of the social sciences,” pp. 108-135。

[2]见Richard Rorty,Philosophy and the Mirror of Nature(Princeton, 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9)。

跨越学科的鸿沟

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结合,到底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让我们考虑以下四种学科,它们的时空范围逐次扩大,而其中的实践者各自做出以下的描述。

社会学家以适度的傲慢说:“我们感兴趣的是此时此地,尤其喜欢仔细分析特别复杂的社会生活和最近历史中的因果关系。我们与细节密切相关,自己也经常成为其中的一部分,沉浸于细节之中。以我们的经验看来,人类社会行为的变异似乎极大,也许具备了无穷的可塑性。”

人类学家回应道:“是的,从你们的角度看来确实如此。但是让我们后退一步再看。想想,我们人类学家研究了成千种文化,其中许多是尚未使用文字和非工业化的,我们记录到的变异比社会学家经历过的还要大。但是我确信,人类行为的变异的可能范围还称不上是无限的。我们在其中清楚看到某些限制和模式。我们从文化进化的许多个别实验中获得了信息,包括数个世纪以来分别进行的实验,而这些信息也许可以让我们建立起人类社会行为的规律。”

没有耐心的灵长类动物学家插话道:“没错,把简单社会和复杂社会相互比较后所得的信息,是社会科学的骨架和关键。但是,你们的构想需要用更广博的看法来表述。人类行为的变异的确极大,但还无法涵盖我们在类人猿、猴子和其他灵长类动物社会中发现的规律。这些规律是5000万年的进化过程所创造完成的,而不只是数千年。如果我们想要了解文化的起源,就应该观察这100多种在遗传上和人类最接近的物种,从中找到社会进化的原理。”

社会生物学家追加道:“是的,真正的关键在观察者的视野。那么,为什么不把它极尽放大?我这个学科是由生物学家和社会学家联手发展而成,探讨各种生物体之社会行为的生物基础。我晓得,主张生物会对人类行为影响的观念,已经引起极多争议,尤其是在政治领域。但是想想看,人类也许有独特的行为可塑性,并且可能是具备语言、自觉和远见的唯一物种,但即使把所有已知的人类系统合在一起,也只是数千种高度社会化的既存昆虫和脊椎动物系统的一部分。我们如果希望开创真正的社会行为科学,就必须跟踪这些生物体在数亿年中不同的进化,同时,若能体认到人类的社会行为终究源自生物进化,也会有所帮助。”[1]

社会科学中的每一个学科,只要能在大多数时候把其他学科置之脑后,就可以自在地掌握自己选定的时空范围。但由于缺乏真正的社会理论,导致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沟通失败,甚至连自己内部也无法交流。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如果要结合,就不能如以往那般,按内容来划分学科,而必须根据学科各自涵盖的时空范围来定义。之后,还必须把各学科关联起来。

这种收敛的过程其实已经开始了。自然科学在过去数十年当中,借着自身内容的快速扩张,已经向社会科学靠拢,在分离的学科之间,也已经搭起了四座桥梁:第一座是认知神经科学,或称大脑科学,其中具备认知心理学的成分,而工作人员则是分析心理活动的物理基础,目标在解决意识思考之谜。第二座是人类行为遗传学,目前正处于早期阶段,寻找行为程序的遗传基础,包括探讨基因对心理发展取向的影响。第三座桥梁是进化生物学,包括研究杂交后代的社会生物学,其中的研究人员已经开始试着解释社会行为的遗传起源。第四座是环境科学。最后这个领域和社会理论的关联,也许乍看之下极微弱,但其实不然。人类的进化过程发生在自然环境这个剧场之中,而人类生理和行为也已经对自然环境适应得很好。因此不论是人类生物学或社会科学,都必须先把人类与自然之间这个坚固的基本架构纳入世界观,才可能获得圆满的解释。

[1]我对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拟人化描述,多少是基于我的早期文献:“Comparative social theory,”The Tanner Lectures on Human Values, v. I (Salt Lake City: University of Utah Press, 1980), pp. 49-73。

拥有高明的预测能力

我们不难想象该如何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之间安放踏脚石,并加以跨越。让我们就特殊的宏观社会事件来思考,例如美国市中心贫民区内家庭的瓦解、乡村人口大量涌入墨西哥市,或是法国中产阶级对欧元的抗拒。社会科学家对这类问题的探讨,一般会由传统的分析层次开始。他们会整理事实,利用图表和统计解释加以定量,并审视事件的历史背景。他们把特定的事件与其他地方的类似事件相比较,审视所在文化的限制和倾向,并由此决定事件是一般性的,还是当时当地的独特现象。根据这些信息,他们会凭直觉导出事件的发生原因,并且问:这个事件有什么含义?会不会继续发生?会不会再度出现?

现今大多数的社会科学家会就此罢手,开始写报告。但是未来的分析人员若能拥有融通的理论,就可以进行更深入的探讨,得到更丰富的了解,并具备更强的预测能力。在未来的数十年当中,最理想的情况是,社会科学家也把心理学的原理列入考虑,尤其是社会心理学。我所指的社会心理学,并不是单一个人或一个团队所产生的直觉,即使他们具有很高的天分,也不是与人类行为相关的民间信仰,即使这个信仰能满足人们情绪上的需求;我指的是,成熟、明确的心理学原理所产生的完整知识,简而言之,也就是常常受到社会科学家忽视的课题。

让我从这个点开始,为融通的研究提出一个完整的情节。未来的分析人员将充分了解,社会行为如何在既定的环境中,从个人情绪和意向的总和中衍生出来。他们也会知道,个人行为如何源自生物和环境的交互作用。他们对文化变迁的了解,会因为进化生物学观点的影响而有所增进;这个观点是把人类的行为看作遗传进化的产物。但他们在提出这个观点时也会很谨慎,避免假设基因是以简单的一对一方式来制约行为。相反,分析人员会采用较精微的公式更正确地传达同样的含义:行为受到外遗传法则的指引。

外遗传法则起初是一个生物学的观念,指生物体在遗传和环境的共同影响下发展。简单概括我在前两章中的论点,外遗传法则是感官系统和大脑天生的运作方式。它们是一种经验法则,可以让生物体在环境中面临问题时,迅速找到解决方法;使个体倾向于以天生的特殊方式来观看世界,并能够自动做出某些选择,而摒弃其他。在外遗传法则的影响下,我们看到的彩虹具有四种基本颜色,而不再是连续光谱。我们会避免与自己的兄弟姐妹发生性行为,能说出符合文法的句子,对朋友微笑,并在独处时对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感到畏惧。典型的外遗传法则都是由情绪所激发,而且在所有的行为类型中,它们都能快速而正确地指引个体,产生有利于生存和繁殖的行为。但是,它们仍然可能导致各种不同的文化变异和组合。有时候,尤其是在复杂的社会中,它们不再促成个体的健康和福祉;它们所指引的行为也会出差错,而对个人和社会的最佳福祉造成伤害。

我已经可以想象,分析人员通过对人类事务非理性部分的探索,而沿着类似阿里阿德涅的线的因果解释路径,由历史现象步入大脑科学和遗传学。因此,他们即将能够接续起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间隔。目前在这两个领域中,只有少数学者的预测是乐观的。但至少有相当数量的评论家,抱持反对看法。他们认为这种预测具有哲学上的缺陷,即使没有,至少在技术上也极难达成。然而,我所有的直觉都告诉我,它必将发生。如果这样的结合真能达成,社会科学就能扩展时空范围,并且获得丰富的新观念;结合是社会科学增获预测能力的最佳方式。

合作与冲突

社会科学的时空范围如何扩展?包罗万象的人类行为类别中,有许多都具有扩展这个范围的潜能,包括我在后面几章将会讨论的艺术和伦理行为。现在先考虑一个与社会科学紧密相关的例子:进化生物学家和心理学家在过去30年间(本书初版于1997年。——编者)发展出来的家庭基础理论。1995年,康奈尔大学的埃姆伦(Stephen T. Emlen)重新建立了这个家庭理论,其中特别考虑了父母和长大成人的子女之间的合作与冲突关系。他的基本假设是基于天择的进化过程:合作和冲突是进化造成的本能,因为它们可以使具有这些态度的个体生存和繁殖得更好。埃姆伦在扩展假设和测试假设所架构出的理论时,采用了多位独立作业的研究人员所提供的数据,而这些人的研究对象包括世界各地的100多种鸟类和哺乳类动物。

埃姆伦的理论所预测的模式,与证据密切吻合。尽管证据中的数据全是关于动物的本能行为,但这些模式与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核心主干的相关性,很快就明显浮现出来:

对鸟类和人类以外的哺乳类动物而言,家庭基本上是不稳定的。但是,这个不稳定性在那些控制了高质量资源的动物身上,表现得最轻微。王朝只有在资源恒久丰富的地区才会兴起,而在其中,一个遗传谱系可以持续数个世代不衰。

家庭成员之间的遗传关系愈亲密,比方说父子相对于叔侄,则成员之间的合作程度就愈高。

借着这种合作关系,以及避免乱伦的一般本能,家庭成员的遗传关系会更加亲密,发生性冲突的频率也就愈低。

家庭成员之间的亲密度,也会影响冲突和义务的形式。正值生育期的男性如果不确定自己是父亲,就不会在下一代身上投入太多心力。如果一对配偶组成了家庭并成为父母,但后来父母中有一人死亡,那么相反性别的子女与存活的一方,就会因为自己配偶的地位而竞争。例如,父亲死后,生殖力仍然旺盛的母亲,可能因为儿子配偶的地位而与儿子发生冲突;儿子也可能阻挠母亲建立新的性关系。

这个与冲突和义务相关的模式,使具有继父或继母的家庭,比生物上完整无缺的家庭不稳定。继父母对继子女的投资比亲生父母少,许多物种甚至会杀害当前年轻的继子女,如果这样做可以促进其自身繁殖成功的话。尤其,当继父母属于主导地位的性别时,这样的做法更可能发生。

如果能带来比较大的好处,那么同一个家庭内共享生殖资源(使用来自家庭外的配偶)的可能就会增高,而家庭里的下层成员就不必离开去自组家庭。当家庭成员在遗传上的关系非常接近,而且合作者是兄弟姐妹而不是父母子女时,这种容忍现象最容易发生。

这个已有文献记录的理论应用在人类身上时,当然必须对文化变化的巨大影响格外谨慎小心。文化变化所导致的传统差异,有时会大到足以包含特异乖戾的行为——除了特异乖戾,我们还能怎么样形容新几内亚的福尔人(Fore)食用过世亲人大脑的行为?这种行为使他们吃进了库鲁病(kuru,类似疯牛病)的致命物质,而在无知中死亡。但是,根据对避免乱伦行为的研究经验,动物的强势本能的确可以直接转译成人类行为的外遗传法则。幼发拉底河平原上的古代部落区,正等待着考古学家的挖掘,那里也是寻找文化古老历史最有效的地方;进化理论所扮演的实际角色,则是指出外遗传法则最可能的所在。[1]

[1]Stephen T. Emlen对鸟类和哺乳类动物亲子关系的看法,见“An evolutionary theory of the family,”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USA, 92: 8092-8099 (1995)。

经济学观点

社会科学当中,经济学在形式和自信上最类似自然科学,也最适合当作桥梁,来跨越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间的间隔。这个学科配备了数学模型,每年都受到诺贝尔经济科学奖的加冕,商业界和政府机关也赋予它强大的权力,使它的确合乎“社会科学皇后”的尊号。但是,它和“真实”科学之间的相似性经常只是表面的,并且是以极高的学识代价收买过来的。

透过历史背景,可以最清楚地了解经济学理论的潜力和代价。尼汉斯(Jürg Niehans)在其权威著作《经济学理论史》(A History of Economic Theory)一书中,确认了主流经济的三个进化阶段。在18世纪和19世纪初的古典时期,经济学创始人亚当·斯密(Adam Smith,1723—1790)、李嘉图(David Ricardo,1772—1823)和马尔萨斯(Thomas Malthus。1766—1834)等人所设想的经济,是一个收入循环的封闭系统。经济系统在供需刺激的推动下,控制了世界的资源,并把资源转变成有利的结果。利伯维尔场经济学的中心主张,是在这个时期由亚当·斯密引入的。根据他的“看不见的手”的观念,当生产个体和消费个体能够自由追求自我的最佳利益时,经济状况就会向前推动,因而为整个社会带来最高的利益。

“边际主义时代”(Marginalist Era)从1830年开始,大约在40年之后达到高峰。在这个时代,经济学转为注意这只“看不见的手”的性质。在想象中,经济内部的活动可以划分成代理者所做的每一项决定,而代理者包括个人、公司和政府。在数学模型的协助下,我们可以检视代理者的活动;利用抽象、类似物理理论的架构,分析人员可以在虚拟的世界中,估计并预测生产和消费变化所造成的效应;利用微分方法,可以计算生产和消费极细微的“边际”变化所造成的经济变动。随着货源短缺情形和需求量的上升或下降,每一单位的新产品,例如金、油或住宅,价格也会随之上涨或下跌。整体而言,这些变化会通过复杂的交易网络,使经济走向或远离供需平衡的状态。

边际主义建立起微观经济学(microeconomics)的基础,而微观经济学的要义,则是利用精确的度量来表示经济变动。这些度量包括:“边际成本”,为生产额外一单位产品时,成本总额的增加量;“边际产量”,为额外一单位原料所带来的总生产量的增长量;“边际收益”,为卖出额外一单位产品时,总收入的增长量;“边际效用”,为消费额外一单位产品时所添增的满足感。边际经济学模型就像自然科学模型一样,容许其中的变量以单独或组合的形式发生改变,而其他变量则保持不变。如果很有技巧地玩弄这些变量,这类经济学模型可以呈现清晰的图像。然后古典时期的宏观分析进一步和边际主义时代的微观分析相结合,多是受到英国经济学家马歇尔(Alfred Marshall,1842—1924)在1890年撰写的《经济学原理》(Prirciples of Economics)的重大影响。依照凡勃伦(Thorstein Veblen,1857—1929)在1900年发明的用词,这个结合的产物就是“新古典经济学”(neoclassical economics)。

我们今日正处在这个新古典经济学时期,但同时存在的“模型建造时代”(era of Model Building),则把它带入完成的阶段。从1930年代开始,理论学家添加了线性规划(linear programming)、博弈论(game theory)和其他有力的数学与统计技巧,希望更精密地模拟经济世界。他们因为要求准确度,所以不停地重返有关平衡与失衡的主题,并尽可能忠实而明确地说明供需、工厂与消费者的动机、竞争条件、市场的变动和失败,以及劳力和资源的最佳利用方式。

经济模型的缺失

当今最先进的经济学理论,仍然是新古典理论的供需平衡模型。重点一直是严谨的。分析人员都会由衷地同意萨缪尔森的看法,这位极具影响力的20世纪经济学家认为:“经济学集中心力探讨的,是那些可以实际测量的观念。”

这句话涵盖了现今经济学理论的长处和短处。既然它的长处已经受到教科书作者和记者的大力赞扬,我在此只想讨论短处。两个标签就足以总结这些短处——牛顿式(Newtonian)和封闭性(hermetic)。之所以称之为牛顿式,是因为经济理论学家希望找到一般性的单纯定律来涵盖所有可能的经济状况。一般性是一个既合逻辑又值得追求的目标,只可惜,由于人类行为的天生特征,只有极少数的状况可能符合条件。正如单凭物理基本定律无法制造飞机一样,单凭一般性的平衡理论架构,也无法预见最佳甚至只是稳定的经济秩序。这个模型不成功的另一个原因是封闭性,也就是说,没有考虑人类行为的复杂程度和环境附加的限制。结果,虽然许多经济理论学家无疑是天才,但在预测未来经济时只得到一点点成功,并且还身受失败之困窘。

其中的成功事例包括:部分有效地稳定某些国家的经济。美国的联邦储备委员会现在已经具有足够的知识和权力,可以调节资金的流动,以防经济陷入悲惨的通货膨胀和萧条境地(我们如此相信)。另一项成就是,我们已经相当了解科技创新的原动力对经济增长的影响,至少回头看来大致如此。再一项成就是资本资产定价模型(capital-asset pricing model)的使用,这对华尔街有着重大的影响。

经济学家发表言论比保持沉默对我们更有利。但是,这些理论家并不能确切回答关于社会总体经济的主要问题,包括最佳的国家岁入额度,国内收入和外汇收入的分布,最佳的人口增长与分布,每一个公民财务的长期保障,土壤、水、生物多样性和其他逐渐减少中的消耗性资源所扮演的角色,以及“外部性”(externality)的影响,例如全球环境质量的下降。世界经济就像一艘船,快速穿越一片地图上未标明又遍布危险浅滩的水域。没有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理论可以解释它的运作方式。经济学家所享有的尊荣,多半并不来自他们的成功记录,而是因为商业界和政府别无其他选择。

这并不是说经济学家最好放弃数学模型,改用直觉和描述的方法。使用模型具有极佳的优点,至少对自然科学而言是如此:它能迫使研究人员清楚定义出自己所采用的单位,譬如原子和基因,同时也能定义过程,例如运动和变化。一个模型如果构思良好,所采用的假设就没有被质疑的余地,而且它会列出重要的因素,并对其中的相互作用提出具有启发性的猜测。研究人员在自己设定的这个架构中,预测真实世界的现象,预测愈准确,结果愈理想。他随后会把自己思考的结果呈现出来,接受证据的验证或反驳。在科学研究中,没有什么比一个定义清晰又具有惊人预测力的模型更让人兴奋的了,同时,也没有什么比一个能够在细节上获得肯定的预测,获得更高的评价。

哈迪-温伯格原理

为了达成前述的目标,科学家一般会在理论中寻找四项特质,尤其是在数学模型中。第一项特质是精简:能用愈少的单元和程序来解释现象愈好。物理科学因为成功具备了精简性,所以我们今天不需要用燃素(phlogiston)这种虚构物质来解释木材的燃烧,或用不存在的以太(ether)来充填空间。第二项特质是普遍性:一个模型能涵盖愈多的现象,就愈可能是真的。在化学试剂中,由于周期表的存在,所以不必有每一种元素和化合物的个别理论,只要一个理论就可以精确地应用到所有的元素上。

下一项特质便是融通。一个学科中的单元和程序,如果能够和其他学科中已确认的知识相互验证,在理论上和应用上都会比较卓越。正因为如此,从DNA化学到化石定年,生物学各层次的每一项数据都显示,天择下的有机进化过程胜于神创论。上帝也许真的存在,也许对我们在这个小行星上所做的事感到欣喜,但是我们并不需要借用他精致的手来解释生物圈里的现象。最后,从上述所有的理论特质中推导出来的,是一个好理论必定要具备的另一个特质——预测性。那些持续存在的理论,能够准确预测许多现象,而这些预测又最容易通过观测和实验来验证。

在用这些标准来评估经济学理论之前,我认为必须先用这些标准来评估生物学的一个分支,而且这个分支所面临的技术困难必须和经济学一样,如此才算公平。族群遗传学所探讨的,是整个族群的基因和其他遗传单位的出现频率与分布。(比方说,一个族群可以是生活在一个湖中的某一种鱼的所有成员。)族群遗传学和经济学理论一样,累积了百科全书般大量的模型和方程式,它无疑是进化生物学中最受尊重的学科。族群遗传学的原始模型来自哈迪-温伯格原理(Hardy-Weinberg principle)或“定律”,也就是以基本孟德尔遗传学为基础的简单概率公式。哈迪-温伯格原理告诉我们,进行有性生殖的族群中,如果同一个基因具有两种形式或以等位基因的形式存在,例如控制不同血型或耳朵外形的等位基因,而且我们知道这两个形式在族群中所占的百分比,就可以精确预测出具有不同等位基因配对的个体的百分比。反过来,只要知道其中一种等位基因配对的百分比,我们就可以立即说出等位基因在整个族群中所占的百分比。下面的例子会解释这是如何运作的。不同人的耳垂不是与头侧分离,就是紧贴头侧,这项差别是由相同基因的两种不同形式引发产生的。让我们称耳垂分离的等位基因为A,耳垂紧贴的为a。耳垂分离是显性,耳垂紧贴是隐性。那么,族群中所有个体的基因组合都会属于下述三种情况之一:

AA:耳垂分离

Aa:耳垂分离

aa:耳垂紧贴

根据遗传学的传统,A的出现频率定为p(介于0和1之间,也就是零到百分之百之间);a的出现频率为q。哈迪-温伯格原理的基础是孟德尔遗传学,以及卵子内等位基因与精子内等位基因在配对时的随机性。这个原理可以写成如下简单的二项展开式:

p+q=1.0

(p+q)2=(1.0)2=1.0

根据定义:p+q=(p+q)2=p2+2pq+q2=1.0

其中,p2是AA的出现频率,2pq是Aa的,而q2则是aa的。这个公式背后的基本原理如下:一个卵子含有A的概率是p,进入卵子内的精子也一样,所以个体含有AA的概率(也就是出现频率)就是p2,同理也可以推出pq和p2。假设族群中有百分之十六(频率是0.16)的成员耳垂紧贴,也就是说他们的等位基因对是aa,那么根据哈迪-温伯格公式的预测,族群中有百分之四十的等位基因为a(因为0.4为0.16的平方根),而百分之六十为A;同时,百分之三十六(0.36=0.60×0.60)的个体具有A的组合,百分之四十八(0.48=2×0.4×0.6)具备Aa的组合。

哈迪-温伯格公式应用到真实世界时,有一些重要的附加条件。但这些条件并不会造成任何阻碍,反而使哈迪-温伯格公式变得更加有趣并有用:如果天择不偏爱特定类型的基因组合,如果族群中所有成员的交配都是随机的,以及如果族群无限大,那么,简单的哈迪-温伯格公式所做出的预测,就会完全正确。但是头两个条件的可能性不大,第三个条件则不可能发生。为了符合现实状况,生物理论学家“放宽”了这些条件,一次一个,并采取不同的组合方式。例如,他们把想象中的生物数目,由无穷大降到真实族群中实际存在的个体数目。一般而言,这个数目在10万到100万之间,依物种而定。之后,他们又把世代之间基因出现频率的概率变化纳入考虑。族群愈小,概率的变异就愈大。同样的原理也会支配丢铜板时出现正面或反面的概率,如果不作弊,重复一次丢100万个铜板,每次的结果几乎总是有一半为正面,一半为反面。然而如果一次只丢10个铜板,正反面各占一半的情况只会偶尔出现,而且平均每512次丢掷中,所有的铜板全部都是正面或全部是反面的情况会发生一次。

模型的变异性

现在把有性生殖当作掷铜板,每产生一个世代就如重新掷一次铜板。上一代到下一代之间随机的基因出现频率的变化,就是基因漂变所引起的进化。个体数目为100或更少的族群中,基因漂变的效力可能相当重要。统计测量值可以精确描述出基因漂变速度,并告诉我们大小相同的族群的大型样本会具有什么样的命运。这些测量值显示,基因漂变的主要效用是借由排除某些基因形式来降低变异性,这个效用再加上变化的随机性,使得基因漂变过程的创造力远不如天择。

模型一旦加入天择过程,就会降低基因漂变的效应,并使基因出现频率以可预期的速度,朝某个方向进行。族群遗传学家还利用了其他的方式使模型更复杂,并更近似大自然。例如,他们把交配设定为非随机的;把族群划分成不同部分,而且其中的个体会迁移、交流;或者,把性格特征安排成由一组基因而不是单一基因来决定。

族群遗传学家选定估算的假设之后,可以利用模型在虚拟世界中做出确切的预测。这些模型产生的结果,往往符合实验室小心操控下的动植物族群所具有的分布模式;但是,它们对大自然进化过程的预测结果极差。这个缺陷并不源自理论内部的逻辑,而是自然界本身的不可预测性所造成的。环境随时都在变化,所以遗传学家输入模型的参数数值,也随时都在改变。气候变化和天气造成的灾祸,一方面导致了某些族群瓦解,另一方面却使其他族群能够自由扩展和结合。旧有的掠食者和竞争者一旦消退,新的就会继而兴起;疾病侵扰栖息地;传统的食物资源消失,新的资源继而出现。

进化生物学家就像气象播报人员,对现实世界中的动荡不知所措。他们在预测小组基因和特征在数代之间的变化方面取得了某些成功,也能根据化石记录和理性重建的现存物种家谱,回头解释在长期进化过程中的许多重大改变和转折。但是对于未来的事件,他们极少能做出精确的预测。在回头预测过去的事件时,他们也面临同样的困难;也就是说,在找寻过去事件的遗迹和重建事件本身之前,他们也很难预测过去的事件,而必须等到生态学和其他环境科学充分成熟,并且拥有预测力、能够提供进化发生时完整而明确的背景之后,才可能达成目标。

社会科学尖端的经济学所面临的困难,也和族群遗传学与环境科学类似。它屡次遭受“外来冲击”,包括迫使模型参数上下变动的所有无法解释的历史事件和环境变迁,仅仅这些因素,就能牵制经济预测的精确度。除了最一般性的统计项目,经济模型无法预测市场行情什么时候会上涨或下跌,也无法预知战争和技术革新所引起的数十年一次经济周期的变化。它们既无法告诉我们,到底是减少税收还是降低国债能比较有效地提升个人所得,也无法解释经济增长会如何影响收入的分布。

经济学理论还受到第二个同样根本的困难的阻挠。与族群遗传学和环境科学不同,它欠缺了一致的基础单位和过程。另外,它还没有取得和自然科学之间的融通,甚至没有尝试取得。所有的分析人员都了解,总体的经济过程模式,是人类庞大数量的决策借由某种方式所引起的,无论这些决策是出自个人、公司成员还是政府机关。最精细的经济学理论模型,试图把这类个体经济行为转释为尺度较大的集体性测量值和模式,也就是广泛定义中的“经济体系”。在经济学和其他社会科学中,把个体行为转释为总体行为的做法,是分析上的主要问题。但是,这些学科对个人行为的真正本质和来源很少考虑。相反,这些模型架构者采用的知识大半来自民俗心理学,多半以人们的共同看法和赤裸裸的直觉为基础,而民俗心理学的使用,早已远远超出了适用范围。

这个缺陷并不是致命伤。经济学理论并不像地心说那样在架构上有缺憾,需要由观念进行改革。把个体行为转释为总体行为的最先进模型,所具有的方向是正确的,但是经济理论学家没有必要画地为牢,把自己的理论与严谨的生物学和心理学隔绝开来,包括其中经由详细的描述、实验和统计分析所导出的原理。我相信,经济学家这么做,是为了避免受到这些基础科学中极度复杂的现象的牵累。他们的策略是采用最少个体层次的可能假设来解决由个体过渡到总体的问题。换句话说,他们对精简性的要求过头了。经济学理论的目标也在产生能最广泛应用的模型,并且往往极端抽象,比应用数学练习题好不了多少;它把普遍性推演得太远了。这样严格的学术态度造成的结果,除了一组内在协调一致的理论之外,别无其他。虽然我认为经济学正朝着正确的方向发展,并且提供了一个楔子,可以让社会学理论明智地跟进,但是它的多半内容仍然是不恰当的。

理性选择原则

从芝加哥大学贝克尔(Gary S. Becker)的研究工作中,可以看出经济学理论的长处和短处。贝克尔因自己的研究工作而获得1992年的诺贝尔经济科学奖,因为“他把经济理论的范围延伸到人类行为的其他方面,这些方面即使在以前已被研究,也是属于其他的社会科学领域,如社会学、人口统计学和犯罪学”。贝克尔的成就在于,他比以往的经济学家更深入地探测人类好恶的来源。他看到大多数的经济学的推理都是建立在固有的假设上,也就是:人类会受到食物、居所和娱乐等基本生理需求的驱使。但是,贝克尔指出了其他的驱动力,例如住宅和家具的种类、餐厅种类,以及个人喜欢的娱乐形式,这些都在基本需求之外。对这些事物和更多其他事物的选择,会随着个人经验和超乎个人控制的社会影响力而改变。我们如果想对人类的行为提出完整的解释,这些选择的效用(也就是消费者所看到的价值)就必须纳入经济模型当中。

贝克尔的想法具有一个无可背逆的假设,那就是理性选择原则。这是早期经济学家引入的想法,是定量模型的基石。理性选择原则简单指出,人们会经由计算而采取能够为自己带来最大满足的行动。采用这个概念的经济学模型,多半只能探讨与个人狭窄利益相关的效用。贝克尔极力主张同僚应该把视野放宽,要包含其他社会科学所探讨的主题。他认为,经济学者应该考虑各种不同的欲望,譬如利他主义、忠诚、恶意和自虐。他主张,这些也是支配理性选择的影响力。

贝克尔和其他具有类似看法的经济学家,努力扩大正式模型的涵盖范围,并且对工业社会一些最令人烦恼的问题,提出了极具信心的看法。在犯罪学上,他们对不同等级的犯罪行动,提供了最佳的制止方法(当然是经济学上的方法);这些犯罪行为包括死罪、持械抢劫、盗窃、逃税,以及违反商业管理和环境保护的法律的行为。在社会学上,他们评估种族歧视在生产和失业上所造成的影响,以及经济等级对婚姻选择的影响。在公共卫生上,他们也已经能分析香烟和管制药品的使用,因合法化和征税而受到的影响。

这些经济学家的模型具有精密的图表,为有关平衡的理论问题提供了分析性的解答。但是通过行为科学中既定的原理来判断问题则太过简化了,并且经常会让人误解。个人行为的选择归纳为少数选项,例如是否抽烟,是否与相同社会经济地位的人士成婚,是否冒险犯罪,或是否搬到相同种族的社区内。这些预测大多是“这种情况多些,那种情况少些”,且它们接近一些门槛,过此门槛,某些趋势便开始、逐渐消退或朝反向进行。预测一般来自模型建立者的常识直觉,也就是民俗心理学,随后再通过一系列正式的分析步骤,进一步肯定这个常识性的信仰。他们用斩钉截铁的技术语言告诉我们:香烟价格长期的上涨会比短期的抬高价钱,在一开始时更能有效地降低消费量;有钱人为了保有自己的财富,会想尽办法避免和穷人相遇并坠入爱河;能够到极受欢迎的餐厅进食会带给人们满足感,尽管竞争对手提供的价格和烹调技术也同样好。这类模型的前提很少受到仔细验证,结论也很少受到定量的实地数据的测试。它们的吸引力在于引擎颜色和巨大声响,而不是速度和目的地。

倾向心理学目标的分析家,例如贝克尔、谢林、赫舒拉发(Jack Hirshleifer)、阿马蒂亚·森(Amartya Sen)、斯蒂格勒(George Stigler)和其他具有类似兴趣的学者,研究目标是在强化微观经济学理论,并且从中预测出更正确的总体经济行为。这个目标显然令人钦佩,但如果想向前更进一步,他们和其他社会科学家就必须跨越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分界,与生物学家和心理学家交流。正如贝克尔在诺贝尔奖获奖感言中提到的,他的贡献只是“诱导经济学家脱离有关自我利益的狭隘假设”,接下来,经济学家迟早必须从行为的标准社会科学模型(SSSM)中完全解放出来,并且慎重考虑人性的生物学和心理学基础。令人震惊的是,尽管反证堆积如山,大多数人仍然对以下的想法紧抓不放:照贝克尔的讲法,除了满足基本的生理需求之外,现代社会的人做决定时会“依据童年经验、社会互动和文化影响”,而显然不会受人性中外遗传法则的左右。这个看法导致了可悲的后果:即使是最富创意的模型,也会采纳民俗心理学。[1]

[1]我对Gary S. Becker研究的诠释,是根据他的主要作品A Treatise on the Family(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1),以及论文集Accounting for Tastes(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1)。我也受益于Alexander Rosenberg的深刻见解:Economics: Mathematical Politics or Science of Diminishing Returns?(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2)。但是,我们对经济学与心理学、生物学结合的远景,却与Rosenberg的看法极为不同。Rosenberg比较悲观,其原因在内文中已有陈述。

效用观念的普遍性

把心理学和生物学融入经济学和其他社会学理论,对后者只会带来好处。借由询问人们为什么最后会偏好某类选择,为什么事先就有如此的倾向,以及询问为什么、在什么情况之下,他们会依据这样的选择采取行动,研究人员就可以从个体的层面来审查并分析“效用”(utility)这个微妙的观念。除此之外,还有如何从个体转为总体的问题,这是指大量的个人决定转换成社会模式的整套程序。在这个问题之外,还有更广大的时空尺度架构下的共同进化问题,也就是生物进化会以某种方式影响文化发展,而文化也会反过来影响生物进化。人性、由个体转为总体、基因-文化协同进化,这些领域总体而言需要我们全力以赴地从社会科学跨越到心理学,然后再进到大脑科学和遗传学。

心理学和生物学的零散研究已经提供了证据,对效用观念的普遍性提出建言:

◆选择的类别,即思考和行为上时时都存在的主要活动,是显性的:同一个类别的需求和机会选择,会改变其他选择类别的强度。性爱、地位维护和嬉戏等类别的重要性排列次序,则似乎由遗传所决定。

◆有些需求和机会不仅具有抑制力,还具有先发制人的优先权。例如毒瘾和性占有欲能够绑架情绪,使注意力集中于单一目标,威力之大足以排除许多其他类别的活动。

◆相互竞争的情绪波动是理性计算的基础,而情绪之间的互动,则由遗传和环境因素的相互作用而得以化解。例如,避免乱伦行为的基础是强而有力的外遗传法则,同时因为文化禁忌而强化,或因为对个人经验渐增的特殊了解而受到抑制。

◆理性算计往往并不自私。比方说,为了某种复杂而且极不为人所了解的原因,一些最具威力的情绪,包括爱国主义和利他主义。另外,一直让人惊讶的事实是,百分比极高的人在注意到陌生人有危险的瞬间,愿意冒生命的危险伸出援手。

◆我们的选择会受到团体的影响,这是很明显的事实。但我们不太知道的是,同侪影响力对不同行为类别的作用差异极大。例如,着装样式几乎完全受同侪影响力的支配,而避免乱伦则大多不受影响。这样的差异是否具有遗传上的基础,并因而和进化历史相关?答案是很有可能。我们应该着手小心检验这个可能性。

◆外遗传法则会依照不同的行为类别来塑造决策过程,这种天生倾向会让人类在一开始学习时就偏好某些选择,之后再从中挑选出特殊的选项。平均而言,许多倾向是因年龄和性别而异。

关于决策的微妙心理生理因素,可以用生殖策略“r-K连续模型”来阐示。当资源稀少而不稳定时,人们倾向采取r策略,偏好生许多小孩来确保其中至少有一些会存活;当资源丰富而稳定时,他们就倾向K策略,只生少数“高质量”的后代,并且给予保护和教育,使后代能够具有较高的社会经济地位。[r这个符号在人口统计学中代表人口增长率(rate of population growth),当采用r策略时会变大;K这个符号代表生态容纳量(carrying capacity),为人口停止成长时的人口值。]在r-K连续模型之上还有一个一般倾向:具有社会权威的男性会拥有许多处于生殖期的女性,以借此提高自己达尔文式的竞争力。

凭借经验法则的错误

如果想全盘了解效用观念,就必须先把人类行为分解为生物学和心理学的基本元素,然后由下向上合成,而不是采取社会科学由上向下的推演或凭直觉知识的猜测。经济学家和其他社会科学家将在生物学与心理学中找到所需要的前提,以创造更具预测力的模型,正如研究人员当初也是在物理学和化学中,找到了提高生物学水平的前提一样。

社会学理论未来的发展,有赖于我们从心理生理学的角度来了解理性思维的过程。目前,主流的解释方式是上述的理性选择理论。这个理论来自经济学,随后才散播到政治学和其他学科。中心概念是:人类行为的最高指导原理为理性思考。人类会尽力检验所有的相关因素,并且逐一权衡每个选择可能带来的后果。他们会把投资、风险、情绪和物质报偿等成本与收益相加后才做决定,而他们所偏好的选择会带来最大的效用。[1]

但是这种写照并不足以描绘人类的思维过程。人类大脑并不是运算快速的计算器,但大多数决定必须在复杂的情节和不完全的信息下快速完成。因此,理性选择理论涉及了一个重要问题:多少信息才算足够?换句话说,在什么情况之下,人们才会停止思考而拿定主意?提供分界点的简单策略叫作“足够满意”(satisfice),这是苏格兰用词,由“满意”(satisfy)和“足够”(suffice)组合而成。这个用词在1957年由卡内基梅隆大学(Carnegie Mellon University)的西蒙(Herbert Simon,1916—2001)引入心理学。“足够满意”是指,由短期中可以想到并可获得的机遇中,挑选出最令人满意的选择,而不是事先想出最佳的选择,然后再于其中寻找,直到找到为止。一个到了婚龄的男性,比较可能在已认识的未婚女性当中,因为“足够满意”而向其中最有吸引力的女性求婚,而不会为了一位想象中的理想伴侣而长期寻觅。

在“足够满意”和其他传统的理性选择观念之外,另外的策略是服从经验法则,技术上又称为“启发法”(heuristics)。这个观念首先由美国心理学家卡内曼(Daniel Kahneman)和特沃斯基(Amos Tversky)在1974年提出。他们认为人们并不会在得失上精打细算,而是根据简单的线索,以及大多行得通的探索经验来行动。通过启发法,复杂的概率评估与预测结果的工作,就会化简为几项判断操作。

启发法通常很有用,也能节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但是在许多情况下,可能导致系统上的大错误。比如,把启发法用在快速的代数运算时,就会发生所谓的“基点”(anchoring)。你可以比较下面两组相乘的数字,并且在5秒钟内猜出它们的乘积,就会了解什么是“基点”了。

8×7×6×5×4×3×2×1

1×2×3×4×5×6×7×8

尽管这两列数字完全相同,但大多数人会认为第一列的乘积比较大,因为他们从左往右读时,会以碰到的第一个数字为凭据来猜测。同时,他们也低估了两列数字的乘积。在卡内曼和特沃斯基的测试中,高中生对上列乘积的估计值平均是2250,下列则是512,然而两者的正确答案都是40320。

这里,我再举一个启发法在统计领域内造成的系统错误的例子。大多数人在观察铜板的扔掷时,相信“正—反—正—反—反—正”这种正反面交替出现的顺序,会比“正—正—正—反—反—反”这种具有相同组成但整组重复出现的顺序,更可能发生。但实际上,两者具有相同的可能性。

为什么接受训练后可以了解微积分和统计学的心智,竟会犯下这么一致的错误?正确的答案可能来自遗传进化:数千个世代的进化是为了让大脑处理简单的数字和比例问题,而不是运用抽象、数量的理性思考来解决复杂的问题。由上述两个例子来看,启发法只是一种通俗数学。虽然这种通俗数学在解决正式的复杂计算时,无法得出正确的结果,但是在实际生活中很可能奏效,因为第一印象往往可以正确预告即将发生的事件。

[1]理性选择理论经常以不同的名称出现在社会科学中,比如大众选择(public choice)、社会选择(social choice)和形式理论(formal theory)。这个理论的弱点最近得到探讨,尤其是它对抽象、完全不具数据的模型之依赖,见Donald P. Green and Ian Shapiro, Pathologies of Rational Choice Theory:A. Critique of Applications in Political Science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4)。

原始思考的基础

相同的理由也可以解释启发法所造成的其他奇特错误。例如,你所熟悉的一道菜如果味道变了,你很可能不愿意食用,尽管其中的食材显然新鲜又营养。另外,在坠机事件发生之后,往来于城市间的旅客通常会改乘汽车,虽然他们知道陆上每英里路程的死亡人数,比空中的高出很多。这的确是非理性的选择,但也许是在遵守超高层次的启发法以避免危险。这两个实例也许可以这么翻译:不管数学概率定律告诉你什么,不要冒任何食物中毒的危险,并且远离其他人最近死亡的地点。[1]

进一步的研究或许会显示,大脑的运作有时类似计算机,企图使事物达到最佳状态,有时则受到启发法天生威力的支配,而快速下决定。不论这两种角色以什么样的方式混合,理性选择理论对许多社会理论学家而言,仍然是一条光明大道,但在心理学领域,它却是一个引起争论的话题。批评者认为,理性选择理论太依赖于以计算机算法和抽象的最佳解答为模拟,而不花心思了解真实大脑的特质。大脑是石器时代产生的器官,经过数十万年的进化,最近才投身于工业化社会的怪异环境中。证据显示了人类在文字使用前的文化中如何思考,以及人类在整个进化过程中可能采取的思维方式,但理性选择理论与这些思维方式并不一致。霍尔帕克(C. R. Hallpike)在《原始思维的基础》(The Foundations of Primitive Thought)一书中,总结出大脑的一些特质:凭直觉而遵从教条;受特殊情绪而不是物质因果关系的束缚;全神贯注于事物的精髓和蜕变,难以理解逻辑的抽象思维或各种可能的假设;倾向于使用语言来社交,而不是把语言当作一种观念上的工具;具备有限的定量能力,大多只能形成关于事物出现频率和稀有性的粗略印象;倾向于认为心灵有一部分源自环境,而且能够反过来把环境投射在心灵上,这使文字本身成为具有独特威力的实体。

现代工业社会的人们身上,也普遍具有文字出现以前人类所具有的相同特征,这点将立即可见,也应该是经济学家和其他社会学家的研究前提。这些特征在宗教信仰极虔诚且极少受教育的秘教成员身上,尤其明显。这些特征也散布在人文隐喻中,并使隐喻的含义更加丰富。不论你赞不赞同,它们都是现代文明的一部分。然而,系统化的逻辑演绎思维方式大多是西方文化的特殊产物,得来不易,且仍然罕见。我认为,当我们试着让逻辑演绎思维系统更加完美的同时,若能继续锻炼但永不舍弃旧有的思维方式,才是比较明智的做法。别忘了,它们是人性适应能力的一部分,使人类能够存活,并且生生不息,直到现在。[2]

[1]在启发法(也就是经验法则)的讨论中,人类利用直觉进行定量推理的例子,见Amos Tversky and Daniel Kahneman,“Judgment under uncertainty: heuristics and biases”,Science, 185:1124-1131(1974)。对这个观念的最新解释及其他个案,则出现于相同作者的:“On the reality of cognitive illusions”,Psychological Review, 103: 582-591 (1996)。

[2]关于文字使用前的人类所具有的思维方式,见Christopher Robert Hallpike,The Foundations of Primitive Thought(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9)。

全留给哲学家!

我必须承认,社会理论学家所面对的技术问题特别大,困难得令人震惊。有些科学哲学家已经举手投降,宣称介于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之间的边界地带太过复杂,不是当今的想象力所能掌握的,也可能是人类永远无法理解的一个领域。当他们质疑从生物学一路到文化层次的融通是否存在时,也把箭头指向可能成立的公式中所出现的非线性关系、各种因子之间呈二次方和三次方关系的交互作用以及随机性(stochasticity),并指向藏匿在挪威迈尔海峡(Great Maelstrom Sea)大漩涡中的其他种种怪兽。他们因而叹息:没有希望!没有希望了!然而,这正是哲学家应该做的工作。他们的任务是在更大的事物架构中,定义并解释科学的限制,而且在这个架构中,理性思考的所有维度,最好都留给——嗯,哲学家。对他们而言,承认科学没有学识界限是不适宜的,而且也不够专业。愈来愈少的社会学家会画地为牢,希望自己的文化研究能够躲过生物学之梦的侵扰,但是哲学家的疑虑,恰好又给了这些社会学家一股助力。

科学家本身很幸运,没有这种限制。以往的科学家在面对未知时,如果也是如此深思熟虑和谦虚,我们对宇宙的认识早在16世纪就停止了。哲学家吐露的警戒之言虽然必要,但我们应该自信能够与之抗衡,绝不能因它而毁灭。科学和技术能够进入现代化的阶段,正是借助这种对抗信念的支持,当然如果你喜欢,也可以称这种信念为一种盲目信念。我们必须记住,当初启蒙运动是死于哲学之手而不是科学之手。当然,哲学家对社会科学的悲观看法也可能是成立的,但我们应该视他们为错误的,加紧向前进步,这是发现事实的唯一方法。任务愈艰难,勇于承担任务的人也将获得愈大的奖赏。[1]

[1]对于以化约法来研究人类行为以及结合生物学和社会科学的整体计划,某些重要哲学家充满悲观的看法,参见Philip Kitcher,Vaulting Ambition: Sociobiology and the Quest for Human Nature (Cambridge, MA: MIT Press, 1985);以及Alexander Rosenberg的三本著作:Philosophy of Social Science (Boulder, CO: Westview Press, 1988);Economics: Mathematical Politics or Science of Diminishing Returns?(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2); Instrumental Biology, or the Disunity of Science(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4)。下列一书的作者所提供的看法,一般而言较有希望:James H. Fetzer, ed.,Sociobiology and Epistemology(Boston: D. Reidel, 1985),以及Michael Ruse,Taking Darwin Seriously: A Naturalistic Approach to Philosophy (Cambridge, MA: B. Blackwell, 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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