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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自然科学

2021年1月16日  来源:知识大融通:21世纪的科学与人文 作者:[美]爱德华·威尔逊 提供人:kengpo70......


科学发展之前,神秘主义是探知未来世界最有效的方法;尽管它能满足人类情绪上的需求,但成果却是零。巫师施咒语或在圣山上绝食,都不能召唤出电磁波谱;就连最伟大的宗教先知也对它一无所知。这不是因为神有所隐藏,而是因为巫师和先知缺乏只有经过努力学习才能获得的物理知识。

从任何一个合理的角度来评估知识的成就,启蒙时代的思想家对科学的信念都是对的。当今分隔人类社会的鸿沟不是种族或宗教,普遍认为是来自识字和不识字人们之间的差距;真正分隔人类的鸿沟是科学发展后和发展前的文化差异。要是没有仪器和积累的自然知识(物理、化学和生物学),人类仍将被关在认知的牢笼里,就像有智慧的鱼出生在深而幽暗的池塘里,不安地四处漫游,渴望接触外面的世界。他们想象出许多简单而可信的猜想和神话,好解释这个局限水域的来源,解释为什么会有太阳、天空和星星,以及他们自身存在的意义。但是,他们猜错了,总是错的,因为这个世界和我们一般的经验相距太远,没法仅靠想象来了解。

科学既不是哲学,也不是信仰系统。它由许多心智活动组合而成,受过教育的人们也逐渐把它当作一种思考习惯。它是历史上有幸发展出的一种具有启示作用的文化,同时产生了有史以来了解真实世界的最有效方法。

唯科学得以窥探

随着科学仪器的发展,人类已经突破以往的局限,并且极度扩大了对真实物质世界的了解。以往我们几乎是盲目的,现在则能实际看见。在科学发展前,一般常识认定可见光是宇宙唯一的发光能源,但经过学习,我们得知事实并非如此。相反,可见光只占电磁辐射极小的部分,由波长介于400到700纳米(十亿分之一米)的光波组成。整个电磁波谱的范围是由γ波(gamma wave)到无线电波,前者的波长比可见光短数万亿倍,后者则长上数万亿倍。这整个电磁波谱范围内的辐射,不停地以差别极大的数量辐射到我们身上。但是如果没有测量仪器,我们完全不会知道这些辐射的存在,因为人类视网膜只能接收400到700纳米波长的光波。所以,若没有任何外在仪器的协助,大脑就认为只有可见光存在。

许多其他动物在这方面知道得比我们清楚。它们生活在不同的视觉世界里,看不到人类可见光谱中的某些部分,却对可见光谱之外的一些波长的光很敏感。蝴蝶利用400纳米以下的波长的光,由花瓣反射出的紫外线图样来寻找花朵,并且确定花粉和花蜜的所在部位。我们只能看到简单的黄色或白色花朵,但呈现在蝴蝶眼中的,则是明暗相间的同心圆以及零散的点。植物进化出这些图样,是为了引导传播花粉的昆虫找到花药和花蜜。

现在借助于适当的仪器,我们也可以以蝴蝶的眼光来观看世界。

科学家通过对电磁波谱的了解,已经能够进入动物的视觉世界,甚至能进到其他的领域。他们可以把任何波长的信息,转变成可见光和可听得到的声音,并且采用多种不同的能量来源,产生绝大部分的光谱。经由选择性地操纵运用某一段电磁波谱,科学家可以探测小于原子的粒子的轨迹,也可以观看遥远星系中星球的诞生,这些星球传来的光线,大概能够追溯到宇宙创始之初。他们(或更正确地说,应该是“我们”,因为科学知识普及全球)可以看见的物体,大小可能相差1037倍,最大的星团相对于已知的最小粒子的倍数,就是在1后面加上37个0。

我并不想显得不敬,但科学发展前的人类,不论具备多少天分,都不可能超越他们那个由常识所构成的一小圈知识,而猜到物质真实世界的本质。即使是其他如神话、启示、艺术、冥想或任何想得到的方法,也从来不会发挥功效。在科学发展之前,神秘主义(mysticism)是探知未来最有效的方法,尽管它能满足人类情绪上的需求,但成果却是零。巫师施咒语或在圣山上绝食,都不能召唤出电磁波谱,就连最伟大的宗教先知也对它一无所知。这不是因为神有所隐藏,而是因为他们缺乏只有经过努力学习才能获得的物理知识。

这是歌颂科学神明的赞美诗吗?不!这是在赞美人类到现代才终于解放的独创性,以及原先就存在于我们每个人身上的潜能。同时,这也是在赞美“宇宙是可以理解的”这个幸运事件。人类最主要的成就是在毫无协助的状况下,能在这个被证实是极有规律的世界中寻得穿梭其间的道路。

人类非万物之灵

我们其他的所有感官功能都因为科学而扩大。以往我们是聋的,现在却听得见每一件事。人类听力的范围介于20到2万赫兹(空气每秒钟压缩的次数)。在这个范围之上,飞翔中的蝙蝠会在黑夜里发射出超音波脉冲,并借由翅膀接收回音来确认飞蛾和其他昆虫的位置。可能成为蝙蝠猎物的动物,大多也会把自己的听力范围调整得和蝙蝠发出的频率一样。他们一听到这个警告脉冲,就快速下沉,急转身潜逃,或是立刻往土里钻。动物学家在1950年代以前,还不晓得有这样的夜间竞争存在,但现在,利用接收器、变压器和夜间摄影技术,他们可以洞察每个声响以及空中的每个动静。

我们甚至发现了完全和人类经验无关的基本感官。人类对电的察觉,间接来自皮肤上触电的感觉或是电所产生的闪光,但是非洲和南美洲的各种电鱼,包括淡水鳗、鲶鱼和象鼻鱼,却活在电流的世界里。他们背上的肌肉组织经由进化过程的改良,成了有机电池,能够在身体四周产生电场,而电能则由神经系统操纵。每当电场开关打开时,每条鱼都能够经由遍布全身的电场接收器来感受电能。当电场受到临近物体的干扰时,接收器上会产生一个电流阴影,电鱼就可以借此判断物体的大小、形状和活动方式。因此,电鱼可以在连续信号的引导下,在黑暗的水域中顺利地穿越障碍,逃离敌人或捕捉猎物,也能利用已编码的电流脉冲互相沟通。动物学家利用发电机和接收机,可以参与电鱼之间的交谈。他们能够像鱼那样,经由皮肤说话。[1]

从以上和其他无数的例子中,可以推出一个对了解人类处境很重要的非正式的生物进化规则:只要是我们想象得到的有机传感器,不论它从环境中接收到的信号是哪一种,我们都可以在某处找到拥有这项传感器的物种。这种多样性所呈现的无穷生命力,向人类有限的感官提出了质问:为什么人类这个理当被创造得至善至美(summum bonum)的物种,并不具备所有动物的能力,甚至更多的能力?为什么我们被带到这个世界时,身体已经“残缺”?

[1]关于动物感官的许多教科书和其他介绍性文字,写得最好也最得到广泛使用的是:John Alcock, Animal Behavior: An Evolutionary Approach, fifth edition (Sunderland, MA: Sinauer Associates, 1993)。

科学革命

进化生物学可以提供简单的回答。天择的定义是:不同基因组合下,会有不同的生存和繁殖形态。天择的作用只是提供生物体必要的能力。生物潜能会一直进化,直到生物体在它的生态区位(niche)上达到最大程度的适应为止,一点儿也不会再多。每个物种,每种蝴蝶、蝙蝠、鱼、灵长类,包括人类在内,都会占据一个特殊的生态区位。因此,每个物种都活在自己的感官世界中,而天择在形塑这个世界时,只受到过去历史状况的影响,以及被过去和现在时时发生的事件所支配。飞蛾的体量太小,且不易于消化,对体量庞大的灵长类而言,无法有效提供充足的能量,所以人类就没有进化出回声定位的能力来捕捉飞蛾。同时,我们也不居住在黑暗的水域内,所以也从来不必进化出能收放电流的感官。

简而言之,天择从未预先考虑未来的需求。这个原理可以很完美地解释许多现象,但是面对一个困难:如果这个原理举世皆准,那么天择如何在人类文明不存在之前,就预备了一个蕴含这个文明的心智?这是人类进化上最神秘的问题:该如何解释微积分和莫扎特的出现?

我会在后面章节中扩展对进化的解释,也把文化和技术创新包含在内,以尝试回答这个问题。但目前请容许我将这个问题变得较温和些,只把自然科学的特殊性质当作一种历史产物来探讨。科学革命源自三个首要条件,也就是进化舞台上的三项幸运的事件:第一,那些最佳的心智具有无止境的好奇心和创造欲望。第二,人类与生俱来一种潜能,能够把宇宙的基本性质加以抽象化。我们新石器时代的祖先已经具备这个能力,但这个能力的发展似乎超出了求生的需要(这也是一个基本的迷惑)。在1600年到1900年的三个世纪中,人类开启了科技的新纪元,但人类大脑并无法经由基因进化,而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内得以改良。

科学革命的第三个首要条件,正如物理学家维格纳[1]所言:数学在自然科学中不合理地有效。为了某种科学家和哲学家仍然无法了解的原因,数学理论和特定物理实验数据之间,竟然有着不可思议的紧密对应关系。由于这种对应关系是如此紧密,人们相信数学在某种深入的层次上是科学的自然语言。维格纳写道:“数学在自然科学中具有极大的用途,这件事本身几乎就是个谜,我们找不到合理的解释。‘自然律’的存在一点也不自然,而更不自然的是,人类竟能够发现这些定律。数学这种语言能够恰当地架构起物理定律,这是我们既不了解又愧于接受的礼物。”[2]

[1]维格纳(Eugene Paul Wigner,1902—1995),匈牙利裔美籍核物理学家,1963年诺贝尔物理奖得主,在原子核与基本粒子理论方面有卓越贡献,特别是发现并应用基本对称原理。——译注

[2]参见Eugene Paul Wigner,“The unreasonable effectiveness of mathematics in the natural sciences”, Communications on Pure and Applied Mathematics, 13:1-14(1960)。

量子电动力学

事实上,物理定律的精确性超越了文化间的差异。它们基本上是数学公式,没有中文、埃塞俄比亚文或玛雅文字的奥妙,也不会因名词的阴阳属性而有所变异。我们甚至有理由假设,任何先进的外层空间文明如果拥有核武器并且能够发射宇宙飞船,也必定发现了相同的物理定律。而且,他们的物理学可以根据点到点、集合到点、点到集合等对应关系,翻译成人类所具有的同等符号。

我们能最准确测量到的是电子。单一的电子小得几乎不能想象。在传统的认知架构中,物体是在三维空间移动,但当电子被抽象化成一组具有概率性分布的能量波后,几乎无法以这种传统方法来观测(一般量子物理中的现象大多如此。)但是,我们确知单一电子带有1.6×10-19库伦的负电荷,静止时的质量是9.1×10-28克。由这些和其他一些可验证的数值,我们可以精确推导出电流、电磁波谱、光电效应和化学键结的性质。

统一这些基本现象的理论,是由图示和方程式所构成的量子电动力学(quantum electrodynamics,简称QED)。量子电动力学把每个电子的位置和动量,当成空间中的波函数或个别粒子来处理,还进一步假设电子能恣意发射和重新吸收光子(photon)。光子是不具质量却带有电磁力的独特粒子。

在自然科学上,理论预测和实验数据最吻合的状况,来自电子所具有的一个特性:磁矩(magnetic moment)。磁矩所测量的是电子和磁场之间的作用力;更准确地说,电子在磁场中所体验的最大力矩,除以该电子所受的磁感应,就是磁矩。我们真正有兴趣的是旋磁比(gyromagnetic ratio),也就是磁矩再除以角动量。理论物理学家预测旋磁比时,在计算中包括了两个因素:狭义相对论,以及光子发射、再吸收光子时所造成的微扰。量子电动力学预期这两个因素会使得计算出的旋磁比,和以往由古典原子物理学推导出的数值有些微的差异。

另一方面,原子科学家也独立作业,依照自己的方法直接测量旋磁比。他们以革新的技术,把单一电子关在电磁瓶(magnetic-electric bottle)内,然后长期观测研究。他们由这个实验得到的数据,和理论预测的结果只相差千亿分之一。这个由理论学家和实验物理学家一起共同实现的准确度,相当于由旧金山向东发射一根针,并准确地预测,它会以比人类头发还细的误差,落在(与旧金山几乎同一纬度的)华盛顿附近的某一定点上。[1]

[1]关于量子电动力学和电子性质的测量,来自David J. Gross, “Physics and mathematics at the frontier”,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USA, 85: 8371-8375(1988); John R. Gribbin, Schr?dinger’s Kittens and the Search for Reality: Solving the Quantum Mysteries (Boston: Little, Brow, 1995)。我用一根飞越美国的针来描述量子电动力学的准确性,这个例子得归功于Gribbin。

纳米科技

追寻像电子这样渺小的物体,是推动西方自然科学的原动力,也是一种本能。人类深为事物的基本单位所吸引,不断把物体拆开后,再组装回去。这种基本欲望可以追溯到公元前400年的原始科学。当时,留基伯(Leucippus)和他的学生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首先猜测物质是由原子组成,这个想法后来被发现是正确的。像这种把物体化约到微观单位的方法,在现代科学中已经圆满实现了。

显微镜解析能力的平稳进步,使我们能够直接经由视觉观察的协助,探索极端微小的物体。这项科技发展,满足了我们的第二项基本欲望:用肉眼观看整个世界。最有效的现代仪器,是出现在1980年代的扫描穿隧显微镜(scanning-tunneling microscope)和原子力显微镜(atomic force microscope)。它们几乎为分子内的原子键结提供了直接的影像。我们现在可以直接看到DNA(deoxyribonucleic acid,脱氧核糖核酸)双螺旋的真面目,包括技术人员在准备这些分子试样时所碰到的各种特殊分子的扭曲和反转。这种视觉技术如果在50年前就存在,处在婴儿时期的分子生物学将以更快的速度成长。从事科学研究就和玩惠斯特牌[1]或桥牌一样,偷看一眼抵得过成千上万个上好招数。

我们目前之所以能够看到原子大小的影像,是因为科学家这三个世纪以来为了寻求科技发展的巅峰而不断在技术上创新的结果。显微镜源自1600年代列文胡克[2]的原始光学仪器,这台仪器所能观测到的细菌和其他物体,比肉眼所能辨别的东西要小几百倍。到了现在,显微镜所能显现的物体,已经又小上百万倍。

人们普遍喜爱切割与重组物体,这种喜好导致了纳米科技(nanotechnology)的发明。纳米科技能够制造出由相当少分子所构成的仪器,其中给人印象较深的新近成就包括:

◆拉马丁(Bruce Lamartine)和施图茨(Roger Stutz)在洛斯阿拉莫斯(Los Alamos)国家实验室,利用离子束蚀刻不锈钢针,制造了高密度只读存储器(ROM,read-only memory)。这些存储器内的线切得很细,宽度是一米的一千五百亿分之一。一个25毫米长、1毫米宽的针头上,就可以储存2G(two gigabytes)的数据。这些针头没有磁性,所以储存的信息几乎是不可磨灭的。这个技术的发展仍然路途遥远,不过至少在理论上,我们已经可以利用原子来储存知识。

◆自从拉瓦锡[3]在18世纪进行化学研究以来,化学中一直存在着一个基本问题:当两种不同的反应物混合之后,其中的某一对分子需要经过多久,才能相遇并且形成键结?怀特曼(Mark Wightman)和北卡罗来纳大学的同僚,把混合溶液局限在一个极小的空间内,然后观察带有相反电荷的反应物分子接触时所产生的闪光。这个方法使化学家能够以空前的精确度来测量化学反应的时间。

◆在技术人员的指引下,分子大小的机器能够自我组装。在过去数年中,这个想法从理论角度来看一直是可能的;现在,研究人员已经开始从实用的角度来思考这个组装技术。其中最有发展前景的技术,是哈佛大学的怀特塞德斯(George M. Whitesides)和其他一些有机化学家所设计的自组装单分子层(self-assembled monolayer,简称SAM)。SAM由腊肠状的分子构成,比如称为硫烷醇(alkanethiol)的长链碳氢化合物。这些分子从实验室制造出来之后,就被涂抹在金子的表面上。每个分子的一端具有吸附在金子表面上的性质,另一端则由不同性质的原子构成,能够指向外面的空间。如此一来,这些分子就像游行中的士兵那样排成行列,相同的分子产生了一层只有1到2纳米厚的分子层。接着,第一层分子之上可以置放另一种结构不同的分子,以产生第二层分子层,依次类推。当不同的分子逐一添加上去之后,就可以产生一个具有预期厚度和化学性质的多层胶膜。科学家最终的希望是合成简单的人工有机体,而SAM具有生物细胞膜的某些基本性质,所以可能是跨向最终希望的一步。虽然SAM离实际的生命现象还很遥远,却是生命基本成分的幻影。只要化学家能够正确组装出足够多的分子层,我们迟早能产生一个像样的活细胞。[4]

[1]惠斯特牌(whist),四人玩的牌戏,桥牌的前身。——译注

[2]列文胡克(Antonie van Leeuwenhoek,1632—1723),荷兰显微镜学家,第一位观察到细菌与单细胞动物的人。——译注

[3]拉瓦锡(Antoine Lavoisier,1743—1794),法国化学家,阐明了燃烧的本质,奠定了近代化学的基础。——译注

[4]纳米科技的前景,以及扫描穿隧显微镜和原子力显微镜,出现于数位作者合著的Nanotechnology: Molecular Speculations on Global Abundance, edited by B. C. Crandall (Cambridge, MA: MIT Press, 1996);高密度只读存储器制造,出现于Science News, 148: 58(1995);化学反应的准确计时,出现于Robert F. Service,“Getting a reaction in close-up,” Science, 168:1846(1995);如细胞膜的自组装单分子层,曾出现于George M. Whitesides,“Self-assembling materials,”Scientific American, 173:146-157(1995)。

理论

现代科学在学术上所造成的冲击,以及对于融通的世界观的重要性,可以总结如下。说到底,我们的大脑和感官系统以生物器官的形式进行进化,最终的目标在于保存基因和繁衍。但是它们只能引导我们穿过物质世界的一小块区域;掌握这一小块区域,只能满足我们的原始需求。科学仪器的使用则排除了我们这方面的障碍。而且,当科学充分发挥作用时,不仅能恣意使用仪器来延伸人类感官的范围,科学创造的过程还同时包含了另外两个部分:对数据的分类,以及采用理论来解释这些数据。当我们合并运用这两个部分时,就可以合理地处理仪器所扩增的感官经验。

科学如果没有理论,就没有任何事情可以理解,生命也是如此。人类基于本性,会把所有知识综合起来产生一个故事,并且从中重新创造整个世界。在这里,让我们暂且探讨一下“理论”(theory)这个主题。我们沉迷于自然世界所产生的美丽现象,比方说,我们的眼睛会迷惑于北极星轨迹所产生的缭乱视觉图像,以及植物根尖细胞分裂时的染色体分布样式。这两个现象所涉及的过程,对我们的生命也相当重要。但是,如果没有日心天文学(heliocentric astronomy)和孟德尔遗传机制(Mendelian heredity)的理论架构,这些现象就只是光线所形成的美丽图像而已。

“理论”这个词充满了令人混淆的多重含义。如果“理论”前面不加“一种”或“几种”,听起来好像很博学;在日常生活中,“理论”一词则显得被过度滥用而且含义模糊。我们常常听人说:“这样或那样的宣称只是一个理论。”每个人都可以有一个理论,只要你愿意付钱,就可以在竞相吸引你的理论中,挑选你所喜欢的。伏都教(Voodoo)的巫师用鸡充当牺牲品来讨好死者灵魂的做法,是依照某个理论在进行;所有那些在寻找爱达荷州天空中基督再现异象的千禧年密教信徒们,也有他们的理论。科学理论也包含揣测,因此似乎也只是建立在沙堆上的猜想,遇水旋即崩落。我怀疑,这也许是后现代主义者的一般观念;每个人的理论都有理由存在,也都很有趣。但是,科学理论在根本上极不相同。它的建立方式很特殊,一旦被证明是错误的,就立即被推翻,而且它如果注定是错的,愈早推翻愈好。“愈快犯错愈好”,是科学研究的准则。我得承认科学家往往爱恋他们亲手搭建起来的理论——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曾经也如此。他们有时会终生罔然地尝试建构自己的理论,也有少数人会把威望和学术政治资本浪费在这样的执着上。这种情况就像经济学家萨缪尔森[1]有一次打趣时说的:“丧事一桩接一桩,理论得以向前行。”

在探讨重要现象的伟大理论中,量子电动力学和天择进化论是两个成功的实例。理论中设定的东西,像光子、电子和基因,都是可以测量的。理论中的陈述也要接受质疑、实验的苛刻考验以及敌对理论的挑战。如果它们不具备这种脆弱的性质,就没有资格成为科学理论。最佳的理论是被“奥卡姆剃刀”(Occam’s razor)削得细瘦的理论,这是奥卡姆[2]在1320年代首先提出的看法,他说:“采用较少的假设来描述理论,多了则是浪费。”高度的“节制”是评断优秀理论的标准。有了精简和经过测试的理论,我们就不再需要坐在马车里的太阳神来引领太阳穿越天空,也不再需要森林女神来使北半球山区的森林茂盛。我承认,这种作风并不支持新时代的玄想,但将带领这个世界走上正道。

不过,科学理论仍然是人类想象力的产物,是具有信息基础的想象。科学理论能够超越受它们掌握的知识,即使是人类以前从未料想到的事物,科学理论也能预测出它们的存在。科学理论会提出假设,训练有素地猜测未曾探讨过的课题,并定义其中的参数。最佳的理论所提出的最有效假设,可以干净利落地转换成能加以观测和实验的问题。各种科学理论和它们产生的假设,会竞相争取对自己有利的数据,这些数据等于科学知识生态环境中的有限资源。在这种喧嚣纷乱的环境中,能够存活下来的理论就成了达尔文进化论中的优胜者,继而被迎接纳入教条,刻入我们的心中,并引导我们继续向前探索物理真实世界中更多令人惊讶的事件,同时也会由此产生更多的诗篇。

[1]萨缪尔森(Paul Samuelson,1915—2009),1970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译注

[2]奥卡姆(William of Occam,1285?—1349?),英国经院哲学家、逻辑学家,曾提出“奥卡姆剃刀”,亦即简化论题的原则。他认为:“若无必要,不应增加实在东西的数目。”应把所有无现实根据的“共相”一剃而光。——译注

科学的特性

简言之,“科学是一种有组织、系统化的产业,它收集和这个世界相关的知识,并且把这些知识凝聚成可以验证的定律和原理”。我们可以利用科学的某些特性来区分科学和伪科学。第一是再现性(repeatability):同样的现象接受其他独立方法的检测,则先前的解释如果不是得到支持,就是被新的分析和实验所推翻。第二是精简性(economy):科学家企图将信息抽象化成最简单又最赏心悦目的形式,这两种特质合称为简洁(elegance);同时,他们也希望以最小的力气产出最多的信息。第三是测量法(mensuration):如果可以用举世皆准的量度恰当地测量事物,那么当我们对这些事物做广泛的推论时,就不会含糊不清。第四是启发性(heuristics):最佳的科学研究能够刺激进一步的发现,而且往往是朝着一个不可预测的新方向;新知识也能对当初导致这个新发现的原理提供进一步的测试。第五,也是最后一点,为融通性(consilience):在对各种不同现象所做的解释中,那些能够彼此关联而且证实为具有一致性看法的解释,最有可能存留下来。

天文学、生物医学和生理心理学具备上述的所有条件;占星术、幽浮学(ufology)、神造论科学(creation science)和基督教科学,则不幸地完全不符合条件。我们不该忽略的是,真正的自然科学在理论和证据上会相互结合,以形成现代文明中不可磨灭的技术基础;伪科学则满足个人的心理需求(我在后面会解释原因),但缺乏提供技术基础的想法和方法。

化约主义的运作

科学上最锐利的工具是化约主义,它会把自然现象拆解成自然的成分。“化约主义”这个用词的确像手术刀和导尿管那样,带有某种枯燥乏味和侵略性的意味。科学评论家有时会把化约主义看作一种强迫性失调,并且会逐渐坠落到某种终结状态,最近一位作家把这种终结状态戏称为“化约性夸大狂”(reductive megalomania)。我们可以控诉这种描述是一种“误诊”。实际从事研究的科学家,主要任务是寻找一些可以接受验证的新发现,他们对化约主义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化约主义是科学研究上的一种策略,目的是在寻找入口,以便进入一个我们一无所知的复杂系统。科学家最终的兴趣在于复杂的系统,不在于简单性,而化约主义只是了解复杂系统的途径。喜爱复杂性但不采用化约主义的是艺术,喜爱复杂性同时也采用化约主义的,就成了科学。

下面记载的是化约主义大多时候的运作方式,就好比出现在使用手册上的描述:

首先,让你的心智在系统中漫游,提出关于这个系统的重要问题,然后拆解这个问题,观察暗藏其中的元素与疑问。猜想有没有其他可能的答案,并把这些答案陈述出来,以便证据累积到合理的数量时,才可能明确地决定答案。如果碰到太多观念上的困难,就倒退一步,寻找另一个问题。当你终于找到可以探讨的问题时,尝试寻找模型系统,例如在粒子物理学中采用控制性发射系统,或在遗传学中采用快速繁衍的物种。有了模型,就可以轻易进行决定性的实验。让自己彻底熟悉系统——不,若能沉迷于系统更好,不问任何原因地热爱所有细节,以及热爱自己对系统每一部分的感受。实验的设计必须让问题的解答在任何结果下都叫人信服,之后,再把结果运用到新问题及新系统上。在这条研究途径上,你可以从任何一点开始,要视别人已经在这条前后有序的道路上行进了多远而定。(你还得常常记住,给他们充分的信任。)

化约主义多少会遵循上述的方法,是一种基本而必要的科学活动。但是科学并不只是解剖和分析;由于受到哲学对重要性和价值的看法的影响,综合或整合也具有相同的重要性。就连研究主题最狭窄的研究人员,包括致力于找寻基本单位的学者,也随时都在思考复杂性这个问题。为了在研究上有所进展,研究人员除了自己研究的组织层次之外,也必须思考该层次与相邻层次之间交织的因果关系,比方说由小于原子的粒子想到原子,或由生物体想到物种。同时,他们必须考虑隐藏在这个因果网络背后的设计和推动力。因此,量子物理学可以介入化学物理学当中,来解释原子键结的形成和化学反应的发生。这些知识接着构成分子生物学的基础,于是去除了细胞生物学的神秘感。

把聚合物敲成小碎块的背后有更深一层的含义,就是将某个组织层内的定律和原理,融入更普遍也更基本的层次内,这也称为化约主义。其中最强而有力的表现形态是完全地融会贯通,也就是相信大自然是由简单而具有普遍性的物理定律所组成,而且,其他所有的定律和原理最终都可以化简为这些物理定律。这个先验的世界观,是许多科学唯物主义者(我承认自己也包括在内)的指路明灯和道路,但是它也可能是错的,至少肯定是一个过于简单的想法。在每一个组织层次中,尤其是活细胞及其以上的层次,都存在某些现象需要新定律和新原理来做诠释,而无法借由较普遍的定律来做预测。其中也许有些现象是我们永远也无法掌握的,我们也许永远无法从较普遍的层次预测最复杂的系统。但这并不那么糟,科学研究中抽象的激奋感,正是来自这种如履薄冰的挑战。

学术这一行

尽管科学有它不完美的地方,却是人类最后抽出的一把石中剑。它以具有普遍性和规律性的唯物论发出的质疑,成为哲学和宗教上的最重要论题之一。它所采用的程序并不容易掌握,甚至难以概念化;也正因为如此,科学才发展得这么慢,而且多半是从西欧这单一地区发展出来的。科学工作相当困难,而且可能长期受挫。你必须具有一点强迫性性格,才能成为多产的科学家。你得牢记,新的想法多半平淡无味,并且经常是错误的;直觉上的灵感大多没有什么前景,它们在统计上的半衰期是几个小时或几天。为了验证灵感而进行的实验通常很冗长,要花费大量的时间,而且往往只得到反面的结果,或得到模糊(更糟糕!)的结果。

许多年来,我都会这样冒昧地建议生物学的新科博士:如果你打算走学术路线,每星期需要40个小时来教书和履行行政义务,除此以外,需要20个小时来进行像样的实验,之后还要投入另外20个小时来完成真正重要的实验。上述的数字并不只是新兵训练营中的夸大其词,半数以上的科学博士的研究都面临胎死腹中的状况,最多发表一两篇文章之后,就脱离了原创性的研究。高压物理(这并不是双关语)的创始人布里奇曼[1],用另一种方法来叙述这个指导方针:“科学方法是毫无保留地拼命尽力。”

原创性的发现是最重要的。基本上,科学家并不是为了“了解”才从事“发现”,如哲学家怀德海[2]所做的观察,他们是为了发现才去了解。为了快速抵达科学的前线,参与新发现的领域,科学家只学习他们需要的知识,而经常对世界上其余的事物所知甚少,大多数的科学领域都是如此。他们就像散布在前哨的探子,以单独或小组的方式,在一块精选的狭窄区域内进行探索。两位科学家初次见面时开场白经常是:“您做哪方面的工作?”他们已经知道彼此之间共同的关联。他们是探险的伙伴,朝着抽象世界的深处迈进;多半时候,他们对偶尔能捡到金块感到满足,但是更向往找到主矿脉。他们每天去工作时,都会下意识地想着:“就在那里,我很接近了,可能就在今天。”

他们知道科学职业游戏手册上的第一条规则:在这个毫无顾忌实行精英政策的行业里,你如果有一项重要的发现,就可以成为真正成功的精英科学家。你会被编入教科书内,没有人能够夺走你的地位;你可以依赖桂冠坐享余生。但你当然不会只坐享余生,有足够冲劲做出重大发现的人,几乎都不会休息片刻。任何发现都会令人感到兴奋;踏上处女地的经验比任何感觉都让人愉悦,比任何迷药都让人上瘾。

如果你没有新发现,则无论你在科学上做了多少研究,写了多少文章,你在科学文化中的角色都极小或微不足道。当然,人文学科的学者也从事发现工作,但是他们当中最有原创性、最有价值的研究,一般都是针对既存知识的诠释和解说。当一位科学家开始把科学知识加以归类、筛选其中的含义,尤其是当他并不属于那些知识的研究圈时,这位科学家就会被归类为人文学者。他可能是知识分子中的大天使,在科学之上展开宽广的翅膀,但如果没有自己的科学发现,他仍然不属于科学圈。科学生涯到头来得接受一个真正的测试,取决于下列的句子能够填写得多成功:他(或她)发现……因此,自然科学的过程和产品之间存在一个基本的差异。这个差异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么多有成就的科学家心胸狭窄而且愚蠢,又为什么这个领域中许多有智慧的学者,竟被认为是无足轻重的科学家。

但奇怪的是,科学“文化”所存极少,至少从部落的角度来看是如此。值得一提的仪式少之又少,顶多只有一些零散的偶像。不过,我们倒是听到很多关于势力范围和地位的争执。科学界的社会组织,最接近由小块封建区域所构成的联邦。在宗教信仰上,科学家中有少数是虔诚的基督徒,普遍则是强硬的无神论者。少数科学家是哲学家,大多则是知识上的旅行者,在局部的地区内探索,希望能够碰上新的发现,且都为现在而活。他们对从事发现工作感到满足,往往在大学或学院教科学;对自己能跻身于这个待遇相对优渥、虽多有明争但总体上暗斗最少的职业领域颇为得意。科学家在个性上的差异和一般人类似。你如果随机取样1000位科学家,就会发现从各个层面来观测,几乎包含了完整的人类样板:从宽容大方到具有掠夺性、从适应力佳到有心理问题、从随和到强迫性人格、从严肃到轻浮、从合群到隐居。有些人像4月份[3]处理报税单的会计师一样一板一眼,另外,少数人则经临床诊断证实为躁郁症患者(或者你也可以采用含义模糊的新用词,称之为两极型情感症患者)。

他们从事科学研究的动机也高低不一,可能为了升官发财,也可能为了高尚的目标。爱因斯坦在1918年普朗克60岁生日的庆典上,将科学家做了一个很好的归类。他说,科学殿堂内有三种人:第一种是从事科学研究,许多人是因为喜欢感觉自己具有优越的知识力量;第二种是科学研究对他们而言像是一种运动竞赛,可以满足个人的野心;第三种是从事科学研究的人员,旨在达成实用的目标。但是对第三种人而言,“如果上帝的使者能够降临,把前两种科学家都驱逐出科学的庙堂,那么就只有少数人会留下,包括普朗克在内。这也正是我们喜爱普朗克的原因”[4]。

[1]布里奇曼(Percy Bridgman,1882—1962),哈佛大学物理学家、科学哲学家,提出操作主义(operationalism),研究极端高压,获得1946年诺贝尔物理奖。——译注

[2]怀德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1861—1947),英国数学家、逻辑观的哲学家。——译注

[3]4月15日是美国报税的截止日期。——译注

[4]爱因斯坦向普朗克致敬的这段文字经常被引用,我不知道它的出处,但这段文字出现于Walter Kaufmann,The Future of the Humanities(New York: Reader’s Digest Press, distributed by Thomas Y. Crowell, 1977)。

科学研究之路

科学研究从以下观点来看是一种艺术:不论你如何产生新发现,只要你的断言是真实的,而且能够可靠地被验证就可以了。一位理想的科学家在思考上要像诗人,做起事来要像簿记人员,同时我认为,他如果具有令人震撼的才华,在写作上也会像记者。就像站在空白画布前的画家,或是闭上眼睛回想旧时情景的小说家,他在想象中思索故事的主题和结局,以及问题和答案。就算他有最大的成就,只不过是看到了发展一个新仪器或新理论的需求,却可能已经足以推开一扇通往新研究领域的大门。

这种高层次的科学创造力与艺术类似,既视才华而定,也视自我形象而定。要成大业立大功,科学家必须满腹自信地往蓝色水域航行,暂时把陆地抛于脑后。他对冒险本身的评价也很高,并且牢记,在那些被人遗忘的文献注脚中,到处散布着具有才华但胆怯的人的名字。然而,他如果像绝大多数的同僚一样选择停留在岸边,那他必须足够幸运,才能具备我定义中的“正常科学研究的最高智慧”:足够聪明,所以能看得到需要完成什么;但不过于聪明,所以亲自动手执行时无须忍受枯燥乏味。

科学家的研究风格是他做了学科选择之后的产物,并且进一步受到个人倾向和品位的限制。如果他是位地道的博物学家,就会恣意地四处漫游,有时经过林木茂盛的真实树林,或者,在现今较普遍的是通过充满分子的细胞,来找寻人类尚未想象到的事物;他会具有猎人的本能。但另一方面,如果这位科学家是位数学理论家,他心中就会对我们已知但仍极不明了的过程产生影像,把这个过程的结构化解成直觉所建议的基本成分,并且改写成图表和方程式。他为了进一步求证,会对实验学家说:尽管我们无法亲眼看到,但如果这个过程是这样进行,那么这就是间接探测时需要用到的参数,以及可能用来解释结果的语言。

不同学科所采用的认可标准,差异也很大。分类生物学家只需要碰上一个不寻常的新品种,辨认出它的新特点,就算是一项重大的发现。1995年,两位丹麦动物学家在龙虾嘴里发现了一种类似小型轮虫(rotifer)的物种,由此在动物界中建立了一个全新的门,成为第35个已知的动物门。生物化学家的领域与风格则完全不同,他们为了追踪荷尔蒙和生物体上其他重要分子的自然合成过程,往往得在实验室内利用酶的催化反应,来重现自然合成的步骤。实验物理学家与化学家相比,离人类的直接感官更远,因此也是各类科学家中显得最深奥的一群,举一个同样玄奥的例子:他们借由电子和原子核内质子的高能碰撞,来推导夸克(quark)的空间分布。

给科学新手一个建议:要找到并建立一个科学新发现,并没有固定的方法。把你所有的能力投入到研究主题,你所描述的程序必须也让别人可以重复。尝试在各种不同的情况下,重复观测某项物理事实,以不同的形式和做法进行实验,把想象中的因果关系建立起来,利用统计分析去除原假设(null hypotheses,也就是故意提出来威胁结论的假设),以逻辑的方式做推论,注意细节,并且仔细查证自己的结果是否和别人发表的一致。以上所有的行动,不论是单独进行还是组合起来,都是接受过考验、真正的科学武器的一部分。当研究工作即将告成时,你也要考虑向哪些读者报告自己的成果,计划在一个有信誉、有同僚评审制度的期刊上发表你的结果。科学界具有一种严苛的特质:一个新发现要等到通过评审并且发表之后,才算存在。[1]

[1]戴森(Freeman Dyson)在“The scientist as rebel,”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25 May 1995, pp. 31-32中,对科学家的个性、弱点与科学家在研究上所追求的艺术般的成果,有详尽的探讨。他从物理学家的角度,对这方面提出独立的看法,我的许多看法都与他类似。

在相互竞争的假设中抉择

科学证据是累进的,是把一块块砖头似的证据,依据理论的蓝图,配上混凝土,艺术般结合搭建起来的。只有在极少数的情况下,单一理论才能以量子跃进的方式改变我们的世界观,譬如天择理论和相对论。甚至连分子生物学的革命也是渐进的,它建立在物理学和化学之上,而非根本性地改变它们。

科学上的声论很少被视为一种定论,尤其是牵涉到观念时。但是,随着证据的累进、理论的巩固,某些知识确实会得到普遍的认同。随着理论的可信度步步升高,研讨会中的用词也会随之更改,从“这个理论有意思”到“有建议性”,再到“有说服力”,最后成为“极可信的”,之后,经过一段足够长的时间,就变成了“显然如此”。

并没有客观的标准可以评估理论的可接受程度,因为用来校对标准的客观外在真理并不存在。套用一句詹姆斯的话,我们所具有的只是一种“证实的可断言性”(warranted assertibility),其中对现实的某些特殊描述会变得愈来愈符合科学家的要求,直到反对意见完全消失为止。正如数学家卡克(Mark Kac)曾经提出的,“证明”是叫讲理的人信服的方法;“严谨的证明”是叫不讲理的人信服的方法。

偶尔,我们也可能把科学方法浓缩成一种方法。最令人满意的方法,是以相互竞争的多种假设为基础,这又称为“强性推论”(strong inference)。这个方法只能在局限的条件下,适用于相当简单的过程,尤其适用于物理学和化学,因为在这些学科中,结果不易受到环境和历史的影响。我们知道被研究的现象会发生,但不能直接观测到,所以只能通过结果来猜测现象真正的本质。研究人员首先要设想出过程发生的每一个可能方式,也就是想出相互竞争的多种假设,然后设计出测试方法,只留下一个假设,其他的全部去除。

举一个在1958年发生的有名例子。当时,加州理工学院的梅塞尔森(Matthew Meselson)和史塔尔(Franklin Stahl),就是用强性推论的方法证明了DNA分子自我复制的步骤。我先说他们得到的结论:DNA双螺旋首先沿着长轴的方向分开,产生两条单螺旋;随后每条单螺旋再组配出相对的单螺旋,而产生另一条DNA双螺旋。其他可选择的假设则必须抛弃,譬如双螺旋的复制是整个一次完成,或是单链螺旋是被切散后才进行复制的。

接着再谈证实的方法。尽管它涉及技术上的应用,但在想法上精致简单。梅塞尔森和史塔尔提出现在回想起来是正确的问题之后,就设计了适当的实验,试图在相互竞争的假设中做一个选择。他们首先把在重氮同位素培养液中制造DNA分子的细菌,转移到含有正常氮的培养液中继续繁殖。随后,研究人员把细菌中的DNA分子抽取出来,置入氯化铯溶液中离心,于是DNA分子会随着氯化铯溶液的密度梯度而分布。细菌利用重氮原子制造的DNA,会比相同细菌利用正常氮原子制造的DNA来得重,所以会降到氯化铯溶液的密度梯度的较下层。当分离过程达到平衡状态时,他们发现DNA会形成壁垒分明的带状分布,分布模式正好吻合“单螺旋分离后重新产生双螺旋”的假设。这个模式去除了另外两个具有竞争性的假设:整个分子会同时复制,以及分子会分解成零散的片断后才进行复制。

寻求客观真理的标准

科学是由这样的争论和证明过程拼凑而成的,即使在较为简洁的分子遗传世界中,也是如此。不过,我们也许可以在科学方法中找到一些共同的元素。我们是否能够设计出一个举世皆准且立见分晓的检验方法来测试科学上的假设,并且获取客观真理这个最终目标呢?目前的一般看法是不能,也永远无法达到这个目标。大多数科学家和哲学家已经放弃追寻绝对的客观性而去搞别的事了。

我则不以为然,并且愿意冒着被指为异端的危险指出:上述问题的答案也可能是“可以的”。通过以经验为依据的调查,客观真理的标准或许是可以得到的。关键在于澄清我们目前仍不太了解的心智运作过程,以及改进科学在分析物质性质时所采取的破碎方法。

以下是我的辩词。在我们的大脑之外,存在着独立的真实世界,只有狂人和少数建构主义哲学家,才会对它的存在有所质疑。在我们的大脑内,则是依据感官输入和观念的自我组装来重新建构的真实世界。心智的构成是来自输入的信息和自我组装的过程,而不是来自大脑内的独立实体——套用哲学家赖尔[1]著名的贬损评语“机器中的幽灵”(ghost in the machine)。我早先提到,外在世界和它在人类心智上的表征,因为受到人类特殊进化过程的扭曲而出现了不协调的现象。也就是说,天择发展出大脑的目的,是为了在这个世界中求生存,只因为意外的巧合,才在生存需求之外,发展出进一步了解这个世界的能力。“科学家的正确使命,是在诊断和修正这种不协调的现象”,我们才刚开始朝这方面努力。尽管最执着投入的哲学家大力鼓吹我们要承认自己在这方面能力有限,但我认为,没有人应该假设客观真理无法获得。尤其是对那些在认识论中身任步兵角色的科学家而言,现在就放弃研究使命的重要根基,实在言之过早。

虽然有时这些想法好像只是狂妄的幻想,但是没有任何其他学术目标会比根据科学知识建立客观真理更为重要,更叫人畏惧,更令人敬佩。希腊哲学家曾经为这个想法长篇大论;之后,相同的想法又以现代的形式出现在18世纪启蒙运动的希望中,也就是期盼科学能够找出主导所有物质现象的定律。许多学者受这个想法的振奋,相信我们可以借此消除几千年累积下来的残迹,包括对人类自我形象造成妨碍的所有神话以及错误的宇宙观。启蒙运动的美梦在浪漫主义的诱惑下逐渐式微,但更为重要的是,在“心智的物理基础”这个对科学的承诺最重要的领域中,科学却无法实现。这两个挫折合并在一起对科学的发展具有极大的伤害:人类天性浪漫,迫切需要神话和教条的存在,而科学家却不能解释人类为什么有这样的需求。

[1]赖尔(Gilbert Ryle,1900—1976),英国哲学家,以在心智哲学方面的贡献和对笛卡儿学说的攻击知名。——译注

逻辑实证主义

19世纪末,由于两派哲学理论的存在,人们对客观真理的梦想再度引燃。第一派是源自欧洲的实证主义(positivism),相信唯一可靠的知识是我们对感官经验的精确描述。第二派是源自美国的实用主义(pragmatism),相信真理是在人类行动中屡试不爽的事实。从一开始,这两派哲学的立场就和科学具有共生的关系。它们借由当时辉煌发展的物理科学,取得强而有力的支持;物理科学以正确实用的知识,让电磁马达、X射线与化学试剂(reagent chemistry)成为可能,并借此为实证主义和实用主义辩护。

当逻辑实证主义(logical positivism)出现后,人类对客观真理的梦想达到了顶峰。逻辑实证主义是一般实证主义稍加改变后的产物,尝试以逻辑方法和语言分析来定义科学陈述中的精髓。虽然有许多思想家对这个运动有所贡献,但是主要原动力来自维也纳学派(Vienna Circle),这是石里克(Moritz Schlick)在1924年创立、多半由奥地利的知识分子所组成的团体。维也纳学派的定期聚会一直延续到石里克1936年过世。随后,学派成员和相关人士纷纷因纳粹政权而解散,有些人则被放逐,移居美国。

1939年9月3日至9日,许多支持逻辑实证主义的学者聚集在哈佛大学,参加第五届国际联合科学大会(International Congress for the United Science),其中包括许多目前在思想史上享有盛名的人物:卡纳普(Rudolf Carnap)、法兰克(Philip Frank)、朗格(Susanne Langer)、米塞斯(Richard von Mises)、纳格尔(Ernest Nagel)、纽拉特(Otto Neurath)、帕森斯(Talcott Parsons)、奎因(Willard van Quine)和萨顿(George Sarton)。会议前两天,德国入侵波兰,这个事件必定使当时的与会人士心神分散。正如拿破仑的宣战削减了当初启蒙运动的发展潜能,现在种族优越这个伪科学理论竟引发了侵占他国领土的野蛮战争,这对人类理性的力量是更一进步的威胁与嘲弄。尽管如此,逻辑实证主义学者却继续坚持探讨下列的想法:以理性获取的知识,是人类最大的希望。

他们接着质问:该如何提取科学本质中的精华?多年来,维也纳学派所推动的思想运动,在两个层次上发生了功效:第一个层次,它重新肯定了启蒙运动的中心思想,认为坚定不移的实在论(realism)最有利于人类目标的实现。卡纳普表示,没有了“保护者或敌人”,人类必须单靠自己的智慧和意志力去找寻方法,以超越存在。科学是我们可以利用的最佳工具,正如维也纳学派10年前所宣称的:“科学世界观服务于生命,并转而成为生命的一部分。”

第二个层次上的影响为第一个层次的必备条件,是找寻一个可以评断科学知识的单纯标准。逻辑实证主义者认为,首先,每一个符号都应该代表某些真实现象,必须符合既定事实和理论所架构起来的整体结构,而不允许任何神示内容或漫无边际的笼统推论。其次,理论和事实必须步调一致。最后,我们还需要小心区分语言中的信息成分和情绪成分。对上述的各种目标而言,最重要的是能够验证——的确,某项科学陈述的真正意义通常蕴含在它的验证方法之中。如果上述的指导原则能够逐渐改良,为人们所遵循,我们很快就会愈来愈接近客观真理。一旦如此,那些建立在无知之上的形而上学将会逐步倒退,正如吸血鬼面对高举的十字架一般。

纯数学——科学的基础

在剑桥聚会的逻辑实证主义者清楚,纯数学是通往圣杯的道路,而不是奖赏本身。数学虽然在架构理论上具有无可比拟的潜力,但却是逻辑上的同义反复。也就是说,数学上的结论完全是由它自定的前提推导出来的,而这些前提和真实世界不一定有关系。数学家首先发明引理(lemma)和定理(theorem),并且加以证明,再由此推导出其他引理和定理,如此相循而生,永无止境。其中有些定理和物质世界相吻合,有些则不然。最伟大的科学家,是那些具备令人眼花缭乱技巧的知识运动员,他们有时会发现一些观念,而开启抽象思维的新领域。结果证明,复数、线性变换(linear transformation)以及调和函数(harmonic function)是数学上最有趣也是科学上最有用的方法。

纯数学是描述所有可想象世界的科学,它是一个在逻辑上封闭的系统,但是在初始前提允许的条件下,可以朝各个方向无限延伸。我们如果有无穷的时间和计算潜力,就可以用数学来描述任何想象得到的宇宙。但是我们无法只依赖数学来获得关于我们所生存的这个特殊世界的信息。只有通过观测,我们才能得知周期表、哈勃[1]常数(Hubble constant),以及关于人类存在的其他所有的明确事物。这些事物在其他宇宙中也许不同或不存在,因为物理学、化学和生物学都会受限于我们这个宇宙的参数——这个宇宙也就是我们由银河系向外观测到的宇宙;这些参数构成了科学,描绘我们可触及的所有现象。

因为数学在自然科学中具有极大的绩效,它似乎像一支箭,指向客观真理这个终极目标。让逻辑实证主义者印象尤其深刻的,是量子力学和相对论中抽象数学理论与观测结果之间密切相关,这两项20世纪中最伟大的成就,重新鼓舞了我们对人脑天生潜能的信心。想想看,人类,灵长目的一支,才刚走出石器时代的村落,就能正确预测出几乎无法想象且在日常经验之外的现象。理论家因而推论,我们必定离客观真理的一般公式不远了。

但是逻辑实证主义者摸不着这个圣杯,而且跌倒并暂停前进。逻辑实证主义分析法虽然仍得到少数人的偏好,但普遍而言已经归入哲学研究的范围,就像古生物实验室的恐龙化石一样,人们之所以研究它,是为了寻找其灭绝原因。逻辑实证主义最后的舞台,是卡纳普极少为人所阅读的著作《明尼苏达科学哲学研究》(Minnesota Studies in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它的致命伤在于整个系统的关键性语义:创始者和跟随者无法同意彼此对语义的基本区分,包括事实和观念、经验归纳与数学真理,以及理论和推测的区隔。在这些烟雾笼罩下的二分法之外,他们对科学和非科学陈述的差别,看法也不一致。

[1]哈勃(Edwin Hubble,1889—1953),发现红移的美国天文学家,在1929年提出宇宙不断扩张的观念。根据许多星系的观测数据整理出一项规律,即距离地球愈远的星系远离地球的速度愈快,每个星系的退行速度与距离比几乎一致,这个比值称为“哈勃常数”(Hubble constant),通常记为H。H的单位可化约成时间的倒数,目前最佳观测值是1/H介于115亿至196亿年之间。——译注

知识、执着和勇气

在现代哲学家曾经推动过的哲思中,逻辑实证主义是最英勇也最齐心协力的一个。它的失败(或用更缓和的字眼来描述,它的缺点)在于它对大脑如何运作的无知。在我看来,这个缺点说明了整个故事。无论是哲学家还是科学家,都得采用极主观的看法,才能解释人类在观察和理性分析时的生理行为。这个现象在过去50年中并没有改进多少,人类正在积极探索心智领域,但其中大部分仍属未知。逻辑实证主义者所看重的科学思维过程,由最复杂的心智运作组成,而大脑本身即使只是在处理最简单的观念,也都会是一个混杂的场所。科学家的思维并不是线性的,他们做研究时会沿路构思观念、证据、意义、关联和分析方法,不按任何特殊秩序把一切分解为片断。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西蒙[1]曾经投入部分生命来研究观念形成的复杂性,他提出:“创造性思维和一般较世俗的思维之间最主要的差别在于:一、它愿意接纳定义模糊的问题,并且逐渐为这些问题建立结构;二、它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继续全神贯注于同一个问题;三、它对相关领域和可能相关的领域,具有广阔的知识背景。”[2]

一言以蔽之,就是:知识、执着和勇气。这个创造过程是一个不透明的混合体。也许只有通过仍然少见或不存在的回忆录公开自白,我们才能得知科学家实际上是如何寻得方法,找到可发表的结论。从某种角度而言,科学文献会蓄意误导人。正如小说比小说家本人来得精彩,科学报道在去除了混淆与卑鄙想法之后,也比科学家本人来得完美。这些数量庞大、无法为人理解又无价值的东西,虽然不久将为人遗忘,却包含了大多数让科学成功的秘诀。

逻辑实证主义者渴望追求客观的科学知识,但这些知识的正规定义并不属于哲学问题,也无法依照他们的期望,从逻辑和语义分析中获得。它是一个经验性的问题,只能靠继续不停地探究思维过程本身的物理基础,才能加以回答。其中最有效的方法显然包括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的运用,这个方法在目前刚萌芽的人工情感(artificial emotion)领域及时辅助之下,才可以模拟复杂的心理运动过程。这个仿真系统将和快速成长中的大脑神经生物学相结合,包括在各种思考形态下,对活跃的脑神经计算网络进行高识别率的扫描。同时,分子生物学对学习过程的研究,也将带来重要的进展。[3]

如果我们能够对观念形成时确实发生的生物过程加以定义,也许可以设计出卓越的方法来探寻大脑和外在的世界现象。这么一来,我们或许可以将自然界的事件和定律,与人类思维过程的物理基础做更紧密的结合。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可不可能迈出最后一步,为客观真理设计出无懈可击的定义?也许不能。这样的想法是一种很大的风险,就像绝对主义(absolutism),也像危害科学和人文学科的美杜莎(Medusa,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过早的肯定会比否定更具摧毁性。那么,我们是不是该准备放弃?绝不!靠着北极星航行总比在无意义的汪洋大海上漂流来得强。我想,当我们逐渐靠近前辈先师设下的目标时,心中会有数,尽管我们可能无法达到目标。从我们共有的优雅、美丽而深具潜能的想法中,从具备哲学实用主义最佳精神的智慧行为里,这个目标的光芒将耀现出来。

[1]西蒙(Herbert Simon,1916—2001),匹兹堡卡内基梅隆大学社会学家,197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曾参与人工智能研究。——译注

[2]西蒙关于创造性思维的心理学出现于“Discovery, invention, and development:human creative thinking,”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USA(Physical Sciences), 80:4569-4571(1983)。

[3]我对逻辑实证主义历史、内容的了解和对客观真理的追求,是基于许多文献、科学家和其他人士之间的非正式讨论而获得,其中影响我最深的是Gerald Holton,Science and Anti-Science(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3),以及Alexander Rosenberg,Economics: Mathematical Politics or Science of Diminishing Returns?(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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