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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分析心理学的基本预设

2021年1月15日  来源:寻求灵魂的现代人 作者:【瑞士】卡尔·古斯塔夫·荣格 提供人:kengpo70......

在古典时期和中世纪,人们普遍相信灵魂是一种实体(Sbustance)。的确,全体人类从最初就一直坚信这一信念。直到19世纪下半叶,才发展出了“没有灵魂的心理学”。在科学唯物主义的影响下,每一种不能被肉眼看见的、不能用手摸到的东西都值得怀疑;这些东西甚至会遭到人们的嘲笑,被认为纯属空谈。凡是不能够被感官所感知、不能够追溯到物质源头的事物,都是不“科学的”,也不会被承认是真实的。这一观念剧变的根源并不在于哲学上的唯物主义,而是早就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16世纪天主教会的宗教改革运动带来的精神剧变终结了哥特时代(Gothic Age),哥特时代对崇高的强烈渴望、地域限制以及欧式的垂直思维都烟消云散了,被现代的横向思维取而代之。意识的高度不再发展,而是开始发展视野的广度和对整个地球的了解。这就是伟大的航海时代,通过实地探索去拓宽人类的世界观。在这之前,人们相信精神是一种实体;在这之后,人们渐渐开始认为只有物质才具有实体。终于,在将近400年后,欧洲的主流思想家和研究者都认为精神是完全依赖于物质的,具有物质的因果关系。

如果说是哲学或自然科学导致了这场彻底的转变,当然是说不通的。总有一些睿智的哲学家和科学家具有足够的洞察力和思想深度,对这种非理性的观点转变非常抵触;有些人甚至反抗过这一转变,但是却无人追随,他们无力抵抗这种毫无理智地——更不用说那种情绪化地——认为物质世界高于一切的思潮。我们不应当认为人们观念上的这种剧变是经由推理和思考得来的,因为没有任何论证能够证实或证伪精神或物质的存在。每一个智慧的人都会相信,精神和物质这两个概念只是两个符号,代表着未知的和未经探索的事物,这些事物根据人的心境、性格或时代精神而被肯定或否定。一方面,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一个善于逻辑推断的知识分子把心灵当作一种复杂的生物化学现象,并认为心灵归根结底只是电子的运动罢了;另一方面,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认为电子那无法预测的行为体现了电子内部的精神生活。

19世纪,精神的形而上学被物质的形而上学所取代,如果我们认为这件事只是知识分子的问题,那么它就只是一件小事;但是如果我们从心理学的角度去看,它其实是人类世界观的一次史无前例的变革。精神的重要性被实事求是取代了;经验主义的势力范围扩张到了对每一个问题进行讨论、对每一个目标进行选择甚至是对每一种“意义”进行定义上。内在的无形事件似乎不得不让位于外部有形世界中的事物,如果一样东西没有所谓的事实基础,那它就是没有价值的——起码那些头脑简单的人是这样想的。

如果试图把这一非理性的观点变化看成一个哲学问题,那真的是徒劳的。我们最好不要费这个力气,因为如果我们坚持认为精神现象是由腺体活动所导致的,必定能够获得当代人的感激和尊敬,但是,如果我们把太阳核聚变解释成是创造性世界精神所引发的,我们就会受到鄙视,被当成科学界的怪物。然而,这两种观点同样合乎逻辑,同样形而上学,同样专横武断,也同样具有象征意义。从认识论的角度看,从人类推知动物和从动物推知人类是同样被认可的。可是,我们都知道达克(Daque)教授在学术生涯中是多么举步维艰,仅仅因为他违背了时代精神——时代精神是不容小觑的。它像是一种宗教,或者——甚至——是一种与理性毫不沾边的信条,其重要性在于它是衡量一切真理的绝对标准,甚至常识往往也站在它那一边,这一点很令人讨厌。

人类的推理过程永远无法超越时代精神。时代精神是一种倾向、一种感情趋势,它通过无意识影响着脆弱的精神,用一股压倒一切的暗示性力量将其卷走。拥有与同时代的人不同的想法,在某种程度上是大逆不道的、令人不安的;甚至还是不礼貌的、病态的、渎神的,也因此会危及个体的社会生活。这种人逆势而动,是非常愚蠢的。以前,人们坚信一切存在都是由上帝的意志所创造的,上帝就是精神;而到了19世纪,人们发现了同样不容置疑的真理,即坚信一切都来自于物质。今天,心灵不能构成实体了,与此相反,物质通过化学作用创造了心灵。这种观念的颠覆若不是今天时代精神的一个突出特征,一定会使人觉得荒唐。可是,它符合流行的思维方式,因此它是得体的、理性的、科学的、正常的。精神必须被看成物质的附属现象。如果我们不说“精神”而说“心灵”,不说物质而说大脑、激素、本能或者驱力,也能够得到同样的结论。承认灵魂或心灵具有实体性,是违背时代精神的,是一种异端邪说。

我们已然发现,我们的祖先有一些未被理智所证实的预设,他们预设人是有灵魂的;灵魂具有实体和神圣性,因此是不朽的;灵魂之中有一种固有的力量,是它构建了肉体,支持着生命,治疗疾病,还使得灵魂能够脱离肉体而独立存在;与灵魂合作的,是一些没有实体的鬼神;在我们的经验世界之外还有一个精神世界,灵魂从那里得到了关于精神的知识,而这在可见的世界里是找不到的。然而,当今那些尚未超越一般意识水平的人没有发现,我们的看法就像我们祖先的观点一样自以为是、不切实际。我们认为物质创造了精神;我们认为类人猿变成了人类;我们认为饥饿、爱与权力这三种驱力的和谐运转造就了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我们还认为脑细胞创造了思想,并坚信这一切都不可能有第二种解释。

这种能解释一切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它是人们重新构想出的造物主的形象,只不过这一次它没有了人的特征,摇身一变成为了一种普遍概念,而每一个人都理应了解它的含义。今天,意识在宽度和广度上有了巨大的扩展,可惜这种扩展只发生在空间维度;意识的时间范围并没有扩展,如果它的时间范围延展了,我们应该会有一种更加生动的历史感。如果我们的意识不止存在于当下,还带有历史延续性,我们就会想起古希腊哲学中神圣原则的类似转变,也就会更加批判地看待目前的哲学预设。然而,时代精神有力地制止了我们沉迷于这种思考。它只把历史看成一个争论时需要的方便快捷的论据库,使我们偶尔可以说:“哎呀,连老亚里士多德都这么说!”情况会变成这样,让我们不得不反思时代精神是如何获得这种神秘的力量的。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最重要的心理现象——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倘若我们不对它进行适当的思考,我们就无法讨论心灵的问题。

正如我所说过的,这种用物质原因解释一切的不可抗拒的倾向,与过去四个世纪中意识的横向发展是一致的,这种横向视角是对哥特时代强制性的垂直视角的颠覆。它是群众精神的表现,因此不能被当成个体意识。我们在这一点上很像原始人,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我们在做什么,只是在很久之后,才明白我们为什么会这样做。与此同时,我们满足于用各种理性方法解释我们的行为,但它们都是不充分的。

如果我们意识到了时代精神,就应该知道为什么我们这么喜欢用物质原因来解释一切;我们应该明白,这是因为一直到目前为止我们都在过度地使用精神解释一切事物。这一认识会使我们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偏见。我们会说,我们极有可能和我们的对立面一样犯了同样的错误。我们自欺欺人地以为,我们对物质比对“形而上”的精神更为了解,于是,我们高估了物理因果关系,并相信只有它能够带给我们对生活的真实解释。但是,物质和精神一样难以捉摸。我们无从了解物质的终极本质,只有当我们承认了这一点时,我们才能回归平衡。我决不是在否认心理事件与大脑的生理结构、各种腺体以及整个身体之间的密切联系。我们始终坚信,意识的内容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我们的感官知觉所决定的。我们都承认,我们身体的和心理的那些不变的特征,是经由遗传无意识地获得的,我们深受本能力量的影响,我们的心智能力会因为这股力量而减弱、加强或改变。的确,我们必须承认,在涉及因果、目的和意义时,人类的心灵——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首先便贴切地反映了我们所说的物质的、经验的和尘世的一切。最终,在所有这些事实面前,我们必须扪心自问,心灵是否只是一种次级表现——一种附带现象——是完全依附于身体的。基于因果推理以及作为真实世界中的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我们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只有当我们怀疑物质的全能性时,才能用批判的方式检验科学对人类心灵所下的结论。

已经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批评这种方法把心理事件低估成了内分泌活动;把思维当成了大脑的分泌物,使得我们的心理学无关心灵了。我们必须承认,从这个角度看,心灵并不是独立存在的;它本身什么都不是,仅仅是物理过程的一种体现。我们也不能否认,这些过程也具有意识的特征——否则的话,我们就根本无法谈论心灵了;如果没有意识,我们就无法对任何事物发表见解了。因此,意识被认为是心理生活的必要条件——这等于说,意识就是心理本身。这样一来,当代一切“无关心灵的心理学”研究的就都是意识,完全忽略了无意识心理活动的存在。

不过,现代心理学并不只有一种,而是有好几种。考虑到数学、地理学、动物学、植物学等都只有一种,我们就会发现心理学的另类之处。心理学的门类如此之多,以至于美国的某个大学曾出版了一本很厚的书,名叫《1930年的心理学》(Psychologies of 1930)。哲学也不只有一种,而是有很多种,我相信心理学的流派和哲学的一样多。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哲学和心理学之间有牢固的纽带,它们所研究的主题是相互关联的。心理学研究的主题是心灵,而哲学的研究主题——简单地说——是世界。直到不久前,心理学一直是哲学的一个独特的分支,不过现在我们正在印证尼采的预言——心理学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崛起了。它甚至威胁要吞并哲学。这两门学科具有内在的相似之处,它们都是观念体系,而它们的研究对象都不是完全直观的,所以不能通过纯粹的经验主义方法去理解。所以,这两个研究领域都鼓励推理,这样一来,就形成了多种多样、丰富多彩的观念,不论在心理学领域还是哲学领域,这些观念都多得数不胜数。两门学科中的任意一门都离不开另外一门,并且总是会为对方提供潜在的——时常是无意识的——基本预设。

正如前文所说,现代倾向于用物质原因来解释事物的做法,导致了“没有心灵的心理学”——也就是说,使得人们认为心理仅仅是生物化学过程的产物,而根本就没有一种从心灵出发的现代的、科学的心理学。今天,无人敢冒险去预设存在一个独立的、不由身体决定的心灵,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一门科学的心理学。精神自为一体、自有目的,精神世界的体系是自给自足的,只有建立在这种预设之上,我们才能够相信灵魂是自发的、独特的,但是人们极其不欢迎这种预设。但是我必须提到,1941年我曾在伦敦的贝德福德学院(Bedford Colllege)参加了一场由亚里士多德学会(Aristotelian Society)、心智协会(Mind Association)和英国心理学会(British Psychological Society)联合举办的会议,其中有一个座谈会专门讨论了这一问题——上帝的概念是否囊括了每一个个体的精神?在英国,如果有人质疑这几个学会的科学地位,是不会得到热情响应的,因为这几个学会的会员都是这个国家最智慧的人。他们的论断无异于重弹13世纪的老调,或许我是唯一一个对这些论断感到大惊小怪的听众。这个例子充分表明,认为存在着自主的精神的观点,在欧洲并没有消亡,或者并不是在中世纪之后就灭绝了。

如果我们考虑到这一点,或许就能够鼓起勇气去探讨“关乎心灵的心理学”的可能性——一个基于心灵自主性的研究领域。我们不必为这项事业不受欢迎而焦虑,因为以精神为基础其实并不比以物质为基础更不切实际。既然我们一点都不了解物质元素怎样造就了心理事件,并且也无法否认心理事件的真实性,那么完全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出发建立我们的预设,即认为心灵来自于精神本源,它与物质一样令我们无从理解。当然,这不会是一门现代心理学,因为现代心理学首先便否认了这种可能性。因此,不管是好还是坏,我们都要先回归祖先的学说,是他们首先创造了这种预设。古老的观点认为,精神本质上是肉体的生命、是生命的呼吸,或者是某种生命力,在人们出生或被孕育之时,精神便获得了立体的和实体的形态,在人们停止呼吸之时,精神又离开了身体。精神本身是一种没有范围的存在,又由于它在获得实体的形态之前和失去实体的形态之后都是存在的,所以它也是没有时间性的,是永恒的。当然,从现代的、科学的心理学视角看,这种概念纯粹是想入非非。但是我们无意涉足“形而上学”,包括现代的形而上学,我们想要的是以一种没有偏见的方式考察这种历史悠久的观念,使用实证的方法检验它是否站得住脚。

人们对其经验的命名经常很有启发性。灵魂(Seele)一词的来源是什么呢?与英语中的灵魂(soul)一词一样,它来自于哥特语的saiwala及古德语的saiwal?,它们都与希脂语的aiolos有关,aiolos意为“运动的、彩色的、彩虹般的”。希腊语中的心灵(psyche)一词兼有“蝴蝶”的意思。而saiwal?与斯拉夫语的sila一词有关,意为“力量”。这些关联揭示了Seele一词的含义:它是一种流转的力量,也就是生命力。

拉丁语中的精神(animus)和灵魂(anima)与希腊语中的风(anemos)是一致的。希腊语中另一个表示风的词pneuma也有精神的意思。哥特语中也有类似的词 us-anan,是“呼气”的意思。拉丁语中则有 an-helare,意为“喘息”。在古高地德语(Old High German)中,spiritus sanctus可以翻译成atun,即“呼吸”。阿拉伯语中的风是rih,而ruh便是“灵魂、精神”。希腊语中的psyche也有类似的关联词,比如,psycho意为“呼吸”,psychos意为“凉爽”,psychros是“寒冷”,phusa 则是“风箱”。这些关系清楚地说明,在拉丁语、希腊语和阿拉伯语中,关于灵魂的命名都与流动的空气概念有关,即“精神的寒冷气息”。也因为这样,原始的观念认为灵魂有一具不可见的、喘息着的身体。

显然,因为呼吸是一种生命迹象,所以呼吸、运动和动力都代表了生命。根据另一种原始观念,灵魂被视为火或者火焰,因为温暖也是一种生命迹象。一种古怪但并不罕见的原始观念认为,灵魂和名字是等同的。个体的名字就是他的灵魂,因此产生了一个习俗,用祖先的名字给新生儿命名,以使祖先的灵魂重生。据此可以推断,原始观念认为自我意识是灵魂的体现。把灵魂与影子等同的现象也屡见不鲜,所以踩别人的影子是一种严重的侮辱。出于同样的原因,南半球高纬地区的人们认为正午时分有鬼怪出没,极具危险性;因为正午时分影子变小了,这意味着生命受到了威胁。这种影子的观念包含着一种观点,体现在希腊人使用的synopados一词中,意为“尾随的人”。他们用这个词指代一种无形的却有生命的存在物——这种感觉让人相信,影子本是死者的灵魂。

这些事迹展现了原始人对心灵的体验。对他们而言,心灵是生命的源泉,是最基本的动力,还是一种客观的、真实的、像鬼魂一样的存在物。因此,原始人知道如何与自己的灵魂交流;他们的灵魂会说话,因为它们并不是他们本人,也不是他们的意识。与我们不同,在原始人眼中,心灵不是主观事物的缩影,也不服从我们的意志;相反,心灵是一种客观的东西,它就是它自身,并且过着自己的生活。

这种看法被实践证明是合理的,因为对原始人甚至文明人来说,心理事件具有客观的一面。很大一部分心理事件不受我们的意识控制。例如,我们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我们也不能把坏情绪变成好情绪和操控梦的来去。最聪明的人也会有某些无法摆脱的想法,即使他有超强的意志力。记忆的那些疯狂的把戏经常让我们震惊,却又无计可施,不期而至的幻想则会在任何时间闯入我们的头脑。我们相信自己是自家房子的主人,只是因为这样想比较舒坦。实际上,我们依赖于无意识心灵的正常运作的程度是惊人的,我们必须信任它。如果我们去研究神经症患者的心理过程,就会发现将心灵等同于意识是非常荒谬的。众所周知,神经症患者的心理过程几乎与所谓的正常人没有区别——在如今这个年头,又有谁能完全确定自己没有神经症呢?

既然如此,我们最好承认过去的观点是合理的,灵魂具有客观真实性——是一种独立的事物,因此也是无常而危险的。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进一步预设这种神秘恐怖的存在是生命的源泉也是可以理解的。经验告诉我们,“我”的感觉——也就是自我意识——是从无意识生活中产生的。小孩也有心理生活,但他们没有明确的自我意识,所以早期记忆很难留下任何痕迹。我们那些有益的、有帮助的智慧从何而来?我们的热情、灵感和对生活产生的崇高感,又从何而来?原始人从灵魂的深处感受到了生命的流动;他们被自己的灵魂散发出的生命活力深深打动,并因此相信每一种能影响灵魂的东西——每一种巫术。所以,对于他们而言,灵魂就是生命本身。他们不会幻想能操控灵魂,而是认为自己在各个方面都依赖着它。

不管我们觉得灵魂不朽的观点有多荒谬,它对原始人来说是不容置疑的。毕竟,灵魂是一种不平常的东西。其他一切事物都能占据一定的空间,灵魂却不能在空间上定位。我们当然认为思想存在于我们的头脑之中,但是说到情感,我们就变得不那么确定了;情感似乎定居在心脏区域。我们的感觉遍布整个身体。我们的理论认为,意识位于头部;但是普韦布洛印第安人告诉我,美国人疯了,因为他们居然相信思想位于头部,任何一个理智、清醒的人都知道,人是用心脏思考的。还有某些黑人部落,认为心理功能既不在头部,也不在心脏,而是在肚子里。

除了不确定心理功能的位置以外,还有一个难题。心理内容通常是没有空间性的,除了感觉这一特殊范畴之外。我们怎样给思想赋以形体呢?它们是小的、大的、长的、细的、重的、流动的、直的还是圆的?如果我们想以四维的、非空间性的存在为内容画一幅画,那么思想就是我们最生动的模特。

如果我们能简单地否认心灵的存在,那么事情就会简单得多。可是,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对某种存在有了直接的体验——它根植于我们可以丈量、可以称重的三维现实里,可是莫名其妙地它在各个方面和部分都与这个现实不同,但是却反映了这个现实。心灵可以被看作数学上的一个点,同时也可以被看作布满恒星的宇宙。所以,如果头脑不大灵光的人认为这种矛盾的存在近乎神圣,也不足为奇。如果心灵不占居任何空间,它就没有身体。身体可以死去,但是不可见的、非物质的东西也会消失吗?不仅如此,我的生命和心灵,在我学会说“我”之前就已经存在,在“我”消失之后也依然存在,比如,我们可以在别人和自己身上看到,在睡眠中或无意识状态下,生命和心灵依然是存在的。在这些经验面前,为什么还会有头脑简单的人否认“灵魂”生活在一个超脱了肉体的领域呢?我必须承认,我在这种所谓的迷信里并没看出任何荒谬之处,就像在遗传学和关于本能的研究中也找不出荒谬之处一样。

在古代文化中,自原始时代起,人们就一直把梦境和幻觉当作信息的来源,如果我们记住这一点,就很容易理解为什么以前人们认为心灵包含着高级的甚至是神圣的知识。事实上,无意识包含着潜在的感知,它们的范围之广简直令人吃惊。原始社会的人认识到了这一点,便把梦和幻想当作信息的来源。像印度和中国那样伟大而悠久的文明,正是建立在这一基础上的,并基于此发展出了一套自我认识的原则,在哲学和实践两方面都达到了登峰造极的高度。

认定无意识心灵是知识的来源,并不像西方的理性主义认为的那样是一种妄想。我们倾向于孤注一掷地预设一切知识都来自外部。但是今天我们已经确切地知道,如果无意识中的知识能进入意识,那将意味着知识的不可估量的增长。当代关于动物本能的研究,比如关于昆虫本能的研究,已经通过实验得到了很多发现,这些发现说明,如果人能像某些昆虫一样行动,那么人的智力会比现在高得多。当然,我们无法证明昆虫拥有有意识的知识,但是常识告诉我们,它们的无意识行为方式就是它们的心理功能。同样,人的无意识也包含了从祖先那里继承而来的全部生活和行为方式,因此,每一个孩子在拥有意识之前,都拥有一套潜在的心理功能体系。在成年人的意识生活中,这种无意识的、本能的功能也是一直存在的且一直在发挥作用。这种活动为意识心灵的一切功能奠定了基础。和有意识心理一样,无意识也具有知觉、目的、直觉、感觉和思想。在心理病理学领域和对梦的研究中,我们可以找到足够的证据来证明这一点。心灵的有意识功能和无意识功能只有一个本质区别:意识是强烈的、集中的和转瞬即逝的,而且只指向当下的、直接注意的目标;此外,它只涉及一个个体数十年的经验素材。更广义的“记忆”则是人为获取的,而且大部分来自于印刷文字。无意识与意识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不是强烈的和集中的,而是深陷于一片混沌之中;它极为广阔,能够用最矛盾的方式将最不同的元素糅合在一起。更重要的是,无意识不仅包含着不计其数的阈下感觉,还包含了世代传承的遗传因素,这些遗传因素的存在本身就是物种分化的必要步骤。如果可以把无意识人格化,我们或许可以称之为集体的人,它结合了男女两性的特征、超越了年龄和生死,而且掌握了人类数百万年的经验,因此几乎是永恒的。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他将超脱于时间的变迁;对他来说,现代与公元前一百个世纪中的任何一年是一样的;他将是一个做着古老的梦的梦者;由于他拥有不计可数的丰富经验,他还会是一个无与伦比的预言家。他体验过无数个时代的个人、家庭、部落和民族的生活,他对发芽、开花、凋谢的生命节奏有一种生动的感受。

不幸的是——或者说幸运的是——这个集体的人是会托梦的。至少在我们眼中,集体无意识似乎是在梦中向我们显现的,但是它对自己的内容并不自知——当然我们无法确定是不是这样,正如我们对昆虫问题的不确定一样。不仅如此,集体无意识似乎并不是一个人,而更像是一条源远流长的小溪或者意象的海洋,在我们做梦或头脑处于异常状态时,流入我们的意识。

无意识心灵的经验系统是巨大的,如果我们说它是一种幻觉,必然会引人发笑,因为我们看得见摸得着的身体也是这样一个系统。身体仍然包含着明显的原始进化痕迹,但它作为一个统一的整体有目的地运转着——否则我们就活不成了。任何人都不会认为比较解剖学和比较生理学是胡说八道。因此,我们也不能把集体无意识当作幻觉加以排斥,或者拒绝把它当作一种宝贵的知识来源进行认识和研究。

从表面上看,心灵的本质似乎是对外部事件的反映——它不仅能被外部事件所影响,还起源于外部事件。而且,我们似乎只能从外部和意识的角度去理解无意识。众所周知,弗洛伊德曾试图从这个角度解释无意识——如果无意识真的是伴随个体的存在和意识而产生的,或许他能够成功地完成这项任务。然而真相是,无意识早已存在,是一种世代传承的潜在的心理功能体系。意识是后来才有的无意识心灵的后代。如果我们企图用后代的生活去解释祖先的生活,那当然是违背常理的;在我看来,如果把无意识当作意识的衍生物,也同样是错误的。反过来说才是更接近事实的。

但是,这是旧时代的观点了——认为个体的灵魂是依赖一个精神世界体系的。过去的时代不会忽略这一点,因为它们意识到了有一些珍贵至极的经验,隐藏在个体短暂的意识的阈限之下。这些时代不仅预设存在一个精神世界体系,而且还坚信这一体系是一个拥有意志和意识的存在——甚至是一个人——它们把这种存在称为上帝,是实际存在的以太(quintessence)。对于旧时代的人而言,上帝是最真实的存在,是造物主;只有通过上帝,灵魂才能够被理解。在心理学上,这种预设是合理的,因为这种存在几乎是不灭的,与人类相比几近于永恒,人们有理由认为上帝是神圣的。

上文介绍了一门不以物理为基础来解释一切的心理学,它依赖于精神世界,这个精神世界的有效要素并不是物质或其特性,也不是能量状态,而是上帝,我已经指明了这其中都有哪些问题。在这里,现代哲学或许会诱惑我们把能量或生命力称为上帝,并因此把精神和自然合为一体。如果我们只把这一举措局限于云雾缭绕的思辨哲学上,那就不会出什么岔子。如果我们使用最基础的实用心理学(practical psychology),就可以成功地解释日常行为,但是若在这种情形下使用上述观念的话,我们就会陷入泥沼而无法自拔。我们这门心理学并不迎合学院派的口味,但也不追求与生活无关的解释。我们想要的是一门实用的心理学,只要它能带来令人满意的效果就可以了——帮助我们用某种方法去解释事物,能使病人被治愈。在实用心理疗法中,我们努力地帮助人们适应生活,我们不能随便建立一些与病人无关甚至会伤害病人的理论。我们所面对的是一个性命攸关的问题——我们以物质还是以精神作为解释的出发点。我们永远都不该忘记,从自然主义的观点来看,任何精神方面的事物都是幻觉,而精神为了确认自己是真实存在的,就必须经常否定和克服一个强硬的、物质的事实。倘若我只认可自然主义价值观,用物质的原因来解释一切,那么我就会贬低、阻碍甚至破坏我的病人的精神发展。而倘若我只注重从精神出发的解释,那么我就误解并伤害了一个自然的人作为一种物质存在的权利。在心理治疗过程中,有多起自杀案例都是因为这类错误而导致的。不论能量就是上帝,还是上帝就是能量,都与我无关,我又怎么可能知道这种事呢?但是,给出恰当的心理解释——这是我能够做到的事。

现代心理学家并不拘泥于任何一种立场,而是在两者之间,铤而走险地相信“两者大同小异”——不过这种情况也为机会主义打开了大门。这无疑导致了“对立统一”的危险——对立所带来的知识放纵的危险。如果认为两种对立的预设之间有同等的价值,除了能带来一种既无形式又无目的的不确定性之外,还能带来什么呢?与此相反,我们能够明确地感觉到一种确凿的解释原则的优越性。它能够提供一个可以作为参照点的立场。这无疑是我们所面临的一个非常难解的问题。我们必须找到一种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之上的解释原则,而且,如果一位现代心理学家足够重视精神方面,那么他是不可能对物质方面的真实性深信不疑的。同样,他也不能够只看重前者,因为物质的解释的相对正确性也是不可忽视的。

接下来要讲的思维链条,是我尝试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自然与精神的冲突,本身就反映了人作为一个精神的存在所包含的矛盾。人具有物质的一面,也具有精神的一面,如果我们不理解心理生活的本质,便会觉得这二者似乎是相互矛盾的。凭我们人类的理解力,每当我们必须要评论一些我们尚未把握或者无法把握的事物时,我们就——如果我们诚实的话——必须敢于否定自己的想法;而且为了能够评论某种事物,我们必须把它的对立面也挖掘出来。生命的物质方面和精神方面的对立,说明心理归根结底是一种不可理解的事物。我们唯一的、直接的经验无疑也来自于心理事件。甚至连肉体上的痛苦也是一种被我们体验到的心理事件。我们的感官印象——尽管它们将一个充满了令人费解的客体的世界强加在我们身上——正是心理意象,只有它们才是我们的直接经验,因为只有它们才是意识的直接知觉对象。我们自己的心灵会改变和歪曲事实,而且程度十分严重,使得我们不得不求助于人为的手段来确定未被我影响的事物是什么样的。于是我们发现,声音其实是空气在以不同的频率振动,颜色其实是不同波长的光线。实际上,心理意象紧密地围绕着我们,使得我们看不透我们身外的事物,看不到它们的本质。我们所有的知识都受到心灵的制约,因为只有心灵是直接的,具有最高的真实性。心理学家可以依赖的真实就是它——心理真实。

如果我们继续深人探讨这一概念的含义,就会发现,某些心理内容或意象是从我们身体所属的物质世界衍生出来的,而另一些则来自与物质世界截然不同的精神源泉,但是,后者的真实程度丝毫不亚于前者。不论我在想象中描绘自己想买的汽车,还是想象我已故的父亲的灵魂的样子——不论占据了我头脑的是外在的事实,还是只是一种想法——二者在心理上都是真实的。唯一的区别在于,这两类心理事件一类涉及物质世界,另一类则涉及精神世界。如果我据此改变了关于真实的定义,并承认所有的心理事件都是真实的——并且认为这才是真实的、唯一有效的定义——就可以终结物质和精神这两种互相矛盾的解释原则之间的冲突。二者都变成了能被我意识到的心理内容的来源。如果我被火烧伤,我不会怀疑火的真实性,而如果我因为担心有鬼而感到恐惧,我就会觉得这仅仅是一个幻觉,以此来安慰自己。但是,火是一种我们所不了解的物理过程的心理意象,与之类似,我对鬼的恐惧是一种精神来源的心理意象;我对鬼的恐惧和我对火的恐惧同样真实,因为鬼和火所带来的痛苦是同样真实的。至于隐藏在对鬼的恐惧背后的终极精神过程——我对此一无所知,如同我对物质的终极本质一无所知一样。除了物理和化学的概念之外,我从未想过能用其他的方式去解释火的本质,同样,除了用精神过程之外,我也永远想不到用其他的方式来解释我对鬼的恐惧。

事实上,一切直接经验都是心理层面的,最直接的现实也只能是心理层面的,这就解释了原始人为什么会认为鬼魂出没和巫术的作用与物质事件有同等的重要性。他们还没有把他们质朴的经验割裂成相互对立的两个部分。在他们的世界中,精神和物质依然不分彼此,他们的神祇依然游荡在森林和田野里。他们像是孩童,将生未生,被包裹在自己心灵的梦境之中,他们的世界就是原本的世界,他们的智慧尚未启蒙,所以世界也没有被艰深的理解过程所歪曲。当原始世界分裂成为精神和自然两部分时,西方世界把自然据为己有。西方世界倾向于信仰自然,但是在西方世界一次次费尽周折地把自然精神化之后,这一信仰就变得越来越纠结。与西方世界相反,东方世界把精神作为本源,而仅仅把物质解释为幻象(maya),因此,他们在亚洲式的污秽和悲惨中继续做着美梦。但是,由于只有一个地球、一种人类,东方和西方便不能把人类撕裂成两个不同的部分。心理真实建立在心灵原本就是一体的基础之上,等到人类进步到某种意识水平,就不再只相信一个部分,否认另一个部分,而是对两个部分都给予认可,把它们都看作心灵的组成元素。

我们完全可以把心理真实的概念当成现代心理学最重要的成就,尽管它还没有被人们所接受。在我看来,这个概念得到普遍接受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它必将被接受,因为只有它才能使我们公正地对待多样而独特的心理表现。如果没有心理真实的概念,在解释心理经验的时候,我们难免会歪曲其中一半,而有了这个概念,我们就可以给迷信、神话、宗教和哲学所带来的心理体验以应有的地位。心理生活的这一面是不容小觑的。可被感官所证实的真理,也许能够满足理性的需求,但是,它并不能赋予人生以意义,不能激起这种情感,更不能让我们表达出这种情感。而且,事物的善与恶通常是由情感决定的,如果没有情感的帮助,理性就会变得虚弱无力。理性和善良曾帮助我们结束了世界大战,它们是不是也曾帮助我们从每一次灾难性的愚蠢行为中脱身而出呢?又可曾有一次伟大的精神和社会变革是源于理性呢——譬如,从古典世界进入封建时代,或是伊斯兰文化的爆炸性传播?

身为一名医生,我当然不需要关注这些世界大事;我的职责是治疗生病的人。直到最近,医学依然执着于一种观点,认为被治疗的和被治愈的都是疾病本身;不过,现在我们能听到一些呼声,宣称上述观念错了,应该治疗生病的人,而不是疾病本身。在心理疾病的治疗上,我们也面临着同样的要求。我们逐渐把注意力从可见的病症转移到作为一个整体的病人身上。我们也日益了解到心理疾病并不是一种定位明确、界线清晰的现象,而是整个人格持有错误态度时才表现出的一种症状。这样一来,我们不能期望针对症状的治疗能够取得彻底的治愈效果,而只能寄希望于对整体人格的治疗。

我想起一个案例,在此处讲出来应该颇有启发意义。那是一位非常聪明的年轻人,他仔细地研究了医学文献,对自己的神经症进行了详尽的分析。然后,他把自己的发现写成了一篇专题论文,行文工整、用字准确,简直可以拿去发表。他请我阅读这篇文章,让我告诉他为何他的病不能治愈。按照他的理解,依据科学的判断,他早就应该痊愈了。读完他的专题论文,我不得不向他承认,如果这个问题只涉及洞察神经症的前因后果,那么他确实应该痊愈了。既然他并没有痊愈,所以我认为,肯定是因为他的生活态度不知在何处有着原则性错误——尽管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症状没有暴露出任何蛛丝马迹。通过他对自己生活的描述,我注意到他经常在圣莫里茨(St.Moritz)或尼斯(Nice)过冬。于是,我问他谁在替他的假期买单,结果是一个很爱他的穷教师,她拼命克扣自己的花销,以供他游览这些旅游胜地。他的缺乏良知正是他神经症的原因,这样就不难看出,为什么科学知识救不了他。他最根本的错误在于他的道德态度。他认为我看待问题的方法惊人地不科学,因为道德与科学毫无关系。他认为,通过求助于科学思想,他就能摆脱连他自己都忍受不了的这种不道德。他甚至不愿意承认冲突的存在,认为他的情妇是自愿把钱给他的。

我们当然可以站在一种科学的立场上看待这个问题,但是不变的事实是,大多数文明人压根就不能容忍这种不道德的行为。道德态度是生活中的一个真实因素,心理学家必须考虑它,以免犯下严重的错误。心理学家还必须记住,宗教信念虽然不是建立在理性基础之上的,但是在很多人的生活中是不可或缺的。这又是一个心理真实的问题,它能引发疾病,也能治愈疾病。我经常听见病人们感叹:“如果我早知道我的生活也有意义和目标,我的神经就不会出这些毛病了!”不管一个人富有还是贫穷,也不管他有没有家庭和社会地位,这些都无关痛痒,因为外界环境根本无法给他的生活赋予意义。更重要的问题是人都有非理性的需求,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精神生活,人们无法从大学、图书馆甚至教堂里获得它。人们之所以不能接受这些场所提供给他的东西,是因为这些东西只触及了他的头脑,却没有触动他的心灵。在这种情况下,医生对精神因素的辨别就变得非常重要了,病人的无意识会制造出具有宗教性质的梦来帮助病人实现自己的需求。如果不承认这些内容是来源于精神的,那治疗就是错误的和失败的。

有关精神本质的一系列概念,都是心理生活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任何一个民族的意识只要发展到了能够自我表达的程度,都可以从中发现这些概念。因此,这类概念的相对欠缺以及对概念的否定,应当被视为文明民族开始退化的标志。心理学发展到现在,主要是在用物质的因果关系来解释心理过程,心理学未来的任务,则是研究心理过程的精神决定因素。然而,我们目前对心智的研究水平仅相当于13世纪的自然科学水平,只能说是刚刚开始用科学记录我们的精神体验。

倘若现代心理学能够吹嘘已经揭开了任何一层掩盖着人类心灵图景的面纱,那也仅限于人类心灵的生物层面。我们可以将目前的形势与16世纪的医学作一个对比,当时,人们刚刚开始研究解剖,但尚未形成生理学上哪怕是最模糊的概念。现在,我们对心灵的精神方面的了解甚少。我们已经知道,在心灵中有很多受制于精神的转化过程,它们隐藏在原始民族普遍的入会仪式里,也隐藏在印度的瑜伽练习所带来的状态中。但是,我们还未能确定它们之间的特殊一致性或规律。我们只知道,很大一部分神经症是因为这些过程的紊乱造成的。心理学的研究尚未揭开掩盖着人类心灵的诸多面纱;人类的心灵就像生活中的一切深层秘密一样,仍然是不可接近、模糊不清的。我们只能说,我们开始了尝试,打算做一些事情去解开这个巨大的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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