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春季的一天,我奇怪地收到一个由美国国防部创建的智库的邀请,参加秋季在拉斯韦加斯举行的一次关于风险的头脑风暴会议。邀请者在电话中还说“我们会在一个俯瞰科莫湖的露台上吃午餐”。这让我陷入极度的沮丧。拉斯韦加斯(以及它的姐妹城市阿联酋的迪拜)大概是我今生永远不想去的地方,科莫湖的午餐将是一场折磨,但令我高兴的是我还是去了。
智库聚集了一群无政治背景的人,他们被称为行动家和学者(以及像我这样不接受任何分类的实践者),他们在各种学科从事不确定性研究。他们还象征性地选择一家大赌场为开会地点。
讨论会就像一个封闭的大型宗教会议,而聚集在这里的人要不是因为开会,绝不会聚在一起。我感到惊奇的第一点是,那里军人的思想、举止和行为像哲学家,比我们将在第三部分看到的在每周的学术讨论会上吹毛求疵的哲学家像得多。他们在条条框框以外思考,像证券交易员一样,只不过他们做得更好,而且没有反省式的恐惧。我们中间有一位国防部助理秘书,但假如我不知道他的职业,我会把他当成怀疑经验主义实践者。就连一位检查过航天飞机爆炸原因的工程调查员也是博学而思维开放的。会议结束后,我意识到只有军人会以真正的、内省的诚实对待随机性,而不像学者和那些用别人的钱的公司经理人。战争电影并没有表现出这一点,它们只把军人模式化为好战的独裁分子。我面前的这些人并不是发起战争的人。实际上,对许多人来讲,成功的国防政策是在不要战争的情况下消除潜在危险。当我向坐在我旁边的另一位金融人士劳伦斯表达我的惊奇时,他告诉我,军界聚集的人才和风险思想家即使不比所有其他行业多,也比大部分行业多。国防人员想要了解风险认识论。
与会者中有一位管理着一群职业赌徒的绅士,他被大部分赌场拒之门外。他也来跟我们分享他的见识。他坐在一名无聊的政治学教授附近,后者骨瘦如柴,同典型的“大人物”一样,非常珍视自己的名誉,没有发表任何条条框框以外的观点,没有笑一次。讨论过程中,我努力想象一只耗子从他后背滑下,使他惊慌地扭动身体的刺激场景。他或许善于编造所谓博弈论的柏拉图化模型,但当我和劳伦斯质问他的不当的金融比喻时,他丧失了全部自大。
现在,当你考虑赌场面临的主要风险时,你会想到赌博的环境。人们会想,对赌场而言,风险在于走运的赌徒在胜局中赢走大量的钱,以及作弊者通过欺骗手段拿走钱。不但普通公众是这样想的,赌场管理者也会这样想。因此,赌场配备高科技监视系统来监控作弊者、算牌者以及其他企图投机取巧的人。
每个与会者都做了发言并听取了他人发言。我来是为了讨论黑天鹅现象的,我要告诉他们我只知道一点,那就是我们对黑天鹅现象所知甚少,但其特点就在于它能够欺骗我们,而试图将其柏拉图化会导致更大的误解。军方人士能够理解这些,这一观点以“未知的未知”(与“已知的未知”相对)的说法刚刚在军界流行起来。我对讲话作了准备,准备提出一个我为这种情况造的新词:游戏谬误。我要告诉他们,我不该在赌场发表谈话,因为它与不确定性没有关系。
愚人的不确定性
什么是游戏谬误?
我希望来自赌场的代表能在我之前发言,这样我就可以(礼貌地)向他们说明这次会议不应该选择赌场作为举办场地,因为赌场面临的风险在赌场之外是微不足道的,对它们的研究很难推广。我的观点是,赌博是被简化和驯养的不确定性。在赌场里,我们知道规则,能够计算概率,之后我们会看到,我们在这里遇到的不确定性是温和的,属于平均斯坦。我要提出的观点是:赌场是我所知道的概率已知且符合高斯分布(即钟形曲线)、几乎可计算的人类的唯一冒险场所。你不能指望赌场付给你高于赌资几百万倍的奖金,或者突然在你身上改变规则。
在实际生活中你是不知道概率的。你需要去发现它们,而不确定性的来源是不确定的。不把非经济学家的发现当回事的经济学家,在人为地把奈特风险(可以计算的)与奈特不确定性(无法计算的)分割开来。奈特风险与奈特不确定性的名称来自一个叫弗兰克·奈特(Frank Knight)的人,他重新发现了未知不确定性的概念,对之作了大量思考,但他大概从不冒险,或者生活在赌场附近。假如他冒过经济或金融风险,他就会知道所谓“可计算的”风险在现实生活中基本上是不存在的!它们是实验室里的玩意儿!
但我们会自动自发地给这种柏拉图化的游戏赋予随机性。令我气愤的是,当人们一听说我专门研究随机性问题时,就立即跟我大谈起了骰子。两名为我一本书的平装版做插图的画家不经我同意就在封面及每一章下面加了骰子,这使我勃然大怒。我的编辑知道我的习惯,警告他们“不要犯游戏谬误的错误”,似乎这是一种人们熟知的思维错误。好笑的是,他们两人的反应都是“啊,对不起,我们不知道”。
那些花太长时间研究地图的人很可能把地图错当成了实际地点。去买一本概率和概率思想近代史,你会看到大量“概率思想家”全都把观点放在了这种简化的环境里。我最近看了一下大学生在概率课上都学了什么,结果令人恐怖——他们被游戏谬误和远离现实的钟形曲线洗脑了。在概率理论领域攻读博士学位的人也一样。我想起最近由博学的数学家埃米尔·阿克泽尔(Amir Aczel)写的书《概率》(Chance )。这或许是一本不错的书,但与所有其他现代书一样,它是基于游戏谬误的。而且,就算概率与数学有关,我们对现实也只能进行很少的数学化,这一事实并不以钟形曲线代表的温和随机性为前提,而是以突破性的疯狂随机性为前提。
现在,去读读任何经典思想家关于概率问题的现实观点,比如西塞罗的著作,你会发现不同的东西:概率的概念从头至尾都是模糊的。这是正常的,因为这种模糊性正是不确定性的特征。概率是一种自由艺术。它是怀疑主义的孩子,而不是一种工具,供随身带着计算器的人用来满足他们制造令人炫目的计算结果和确定性假象的愿望。在西方思想淹没于“科学”精神之前——他们自大地称之为启蒙——人们会积极地思考,而不是计算。在已经从我们的意识中消失的绝妙论述,即发表于1673年的《论寻找真理》(Dissertation on the Search for Truth )中,雄辩家西蒙·傅歇(Simon Foucher)揭示了我们对确定性的心理偏好。他向我们传授怀疑的技巧,告诉我们如何在怀疑与相信之间选择。他写道:“要想创造科学,人们必须怀疑,但很少有人认识到在不成熟的情况下不放弃怀疑的重要性……事实是人们通常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怀疑。”他进一步警告我们:“我们自离开母体以来就习惯接受教条。”
借助第五章讨论的证实偏差,我们以游戏作为例子,在游戏中,用概率论能成功地计算概率。并且,正如我们倾向于低估运气在生活中的作用,我们还倾向于高估它在概率游戏中的作用。
“这幢建筑处于柏拉图边界,而生活是在它之外的。”我想大声说。
用错误的骰子赌博
当发现这幢建筑在柏拉图边界之外时,我感到颇为吃惊。
赌场的风险管理除了制定赌博规则之外,还以降低由作弊者造成的损失为目标。人们不需要接受大量概率论训练就能明白,赌场的业务在各个不同的赌桌上被充分多样化,因此不需要担心出现极为走运的赌徒(这是钟形曲线的多样化理论,我们将在第十五章探讨)。他们所要做的就是控制那些从马尼拉或者中国香港飞来占赌场便宜的“大赌客”,他们会在一场赌局中甩出几百万美元。如果不作弊,大部分单个赌徒的输赢都微不足道,这使他们的总体情况非常稳定。
我曾许诺不详细谈论赌场的尖端监视系统,我只能说我感到自己进入了一部007电影,我怀疑赌场模仿了电影的情景,或者就是电影抄袭了赌场。但是,尽管如此先进,赌场的风险与你明知这是赌场而作的预期无关。因为实际情况表明,赌场发生过的或幸免的四类最大损失完全在尖端设备的控制之外。
第一类损失——当一名不可替代的表演者在一次重要表演中被老虎咬伤致残时,赌场损失了近1亿美元。这只老虎是这位表演者饲养的,甚至在他的房间里睡觉。直到出事之前,没人想到这只猛兽会攻击它的主人。在考虑各种情况时,赌场甚至想过它会跳入人群,但没人想过如何防止它袭击它的主人。
第二类损失——一个心怀不满的承包人在修建赌场酒店附属建筑时受伤,他对于提供给他的安置方案非常不满,以至于试图炸掉赌场。他计划将炸药放在地下室的柱子周围。当然,他的企图被挫败了(否则,按照第八章的逻辑,我们就不会在那儿了),但一想到我可能坐在一堆炸药上面,我就不寒而栗。
第三类损失——赌场必须向国内收入署填报一种特殊的表单,上报每名赌徒的收入(如果收入超过一定数额的话)。然而,负责邮寄表单的人出于某种完全无法解释的原因把它们藏在了桌下的箱子里。这种情况持续了几年,谁也没有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这名雇员不寄出这些文件的做法确实是人们不可能预料到的。然而违反(以及忽视)税务法规的做法是严重违法,这家赌场差一点失去赌场执照,或者遭受吊销执照造成的巨大经济损失。当然,他们最后交了一笔巨额罚款(数额未知),这是解决该问题最走运的方式。
第四类损失——还有许许多多别的危险境况,比如赌场老板的女儿被绑架,为了筹到现金赎金,他不得不违反赌博法,挪用赌场金库中的钱。
结论:一项简单的计算显示,这些黑天鹅事件,也就是我刚刚概括的非常规情况的美元价值,对常规情况的美元价值的比率是将近1 000∶1。赌场把数亿美元花在赌博理论和高科技监视系统上,但风险却来自他们的考虑范围以外。
尽管如此,其他人仍然以赌博为例学习不确定性和概率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