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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

2020年8月18日  来源:触碰神经:我即我脑 作者:(美)丘奇兰德 提供人:naike39......

不安

我的脑和我是不可分割的。我之所以是我,是因为我的脑就是它那个样子。即便如此,我思考我的脑所用的方式却常常与我思考我自己所用的方式不同。我把我的脑作为“那个东西”来认识,却把我自己作为“我”来认识。我认为我的脑拥有神经元,但却把我自己看作记忆的主人。尽管如此,我知道我的记忆全部是与我脑中的神经元相关的。近来,我以更亲密的方式思考我的脑——将它作为“我”。

每天都会有关于脑的新发现:这里是你的脑中药物作用的区域;这里是负责音乐、笑话、情色的区域;这里是你的脑负责吹牛、憎恨、冥想的区域。有时候神经科学似乎比我更了解我自己。但另一方面,这样的形象却没有解释任何事情。它们只是将一个心理状态,比如一种感受或是思想,与一个其活动稍微有所增强的脑区关联起来。这些关联甚至没有表明存在着解剖学上的专属模块,例如,专门用来思考金钱的模块,就好像汽车拥有它的油量表这样的专属模块一样。一个突出的重要问题就是:在进行这些脑扫描的时候,其他脑区在做着什么?我们知道它们并非“无所事事”。

的确,脑科学仍然处于早期阶段。越来越多的发现一定会接踵而至。神经科学会告诉我,我并不了解我是谁吗?我应该为此而困扰吗?

一些结论令人不安。研究已经表明,无意识过程在我们如何做出决定和解决问题方面发挥着主要的作用。甚至重要的决定也依赖于无意识的脑活动。因此你也许想知道:我如何能够控制我甚至都没有意识到的脑活动发生的区域呢?对于我意识到的脑活动,我能控制吗?再者,如果自我不过是脑在诸多帮助下所建造的东西之一,正如已经表明的,这些帮助来自脑的无意识活动,那么这里的我又是谁呢?

还有一些结论会搅扰我们平静的心灵。试想一下:记忆因为脑中神经元连接的修改而生成。当脑细胞(神经元)通过催生新结构、修剪旧结构来改变与其他神经元的联系方式时,记忆便产生了。这改变了一个神经元与另一个神经元联系的方式。与我生活中的事件以及“什么使得我之为我?”有关的信息被储存在活的脑细胞(神经元)之间的各种连接模式中。关于童年、社会技能、如何骑单车以及如何开车的知识的记忆全都存在于神经元之间相互连接的方式之中。

于是就有了一个可能不受欢迎的结论:在精神错乱的疾病和正常老化中,神经元会死亡,脑结构会退化。在死亡过程中,脑细胞会迅速退化,同时伴随着信息的大量流失。失去了包含着信息的活的神经元,记忆会枯萎,人格会改变,技能会丧失,动机会消失。在死后还会有什么属于我的东西留下来吗?这样的东西会是什么呢?没有记忆和人格,没有动机和感受的东西?那差不多不是我了?。但终究这也许真的没什么。

习惯于脑科学可能是一件令人烦恼的事。例如,一位名头不小的哲学家在一次我也参加了的会议上跳起来,双手握紧他前方的椅子,向安静的人群喊道:“我恨脑!我恨脑!”他夸张的动作究竟想要表达什么呢?

他想说的可以是许多不同的东西,也许他自己也并不完全清楚他想表达的意思。也许他只是需要发泄一下。也许他只是为这样一种状况感到烦恼,他的哲学观念在一个繁荣的领域中开始不吃香了。我们也大可以揣测,他或许只是想引人注目罢了。

然而,他原来可能是想说神经科学正在产生各种结论,而他不知道要如何将它们吸收进自己惯常的思考方式中。我有理由确定,他不相信存在着与脑分离的灵魂——那?并不是问题所在。他也许想说的是他并不想知道奠定他观点和态度的那些机制——这些机制包含着在因果性中相互连锁的细胞和化学物质。每个人都认为我们比其他任何人更了解我们自己,但如果无?意识的脑才是我们在此刻?所思所感的主导因素,那我们脚下的基础可能就正在消失。?[1]??

也许我的这个朋友发现他被反启蒙的观点所吸引,这种观点认为脑的奥秘及其如何运作不宜深究。也许他认为,说到脑,无知比有知更有价值。他是担心神经科学方面的知识就像禁果,像普罗米修斯盗取的天火、潘多拉的魔盒、浮士德的交易,像从应当封闭起来的魔瓶中放出的魔鬼吗?那样的胡言乱语会有什么意义呢?

自古以来,那些预示着彻底改变人们思维方式的知识都会受到百般阻挠。对此,只要想一想当伽利略通过他惊人的新工具(望远镜)发现木星的诸卫星时罗马的红衣主教们所表现出的震惊就可以了。这些红衣主教们甚至拒绝去看一眼。伽利略意识到木星的卫星绕着木星旋转,金星绕着太阳旋转,于是……哎呀……哥白尼或许是正确的呢。地球也在绕着太阳旋转——这就意味着地球并非宇宙的中心。

在宣告他的发现后不久,伽利略就被软禁起来并被迫撤回他“地球围绕太阳运行”的假说。这个撤回的决定是在被恐吓后做出的——不放弃就会受到折磨。因此,“地球绕着太阳旋转”究竟有什么大不了的呢?现如今每一个小学生都会学到,而且也没有捅了马蜂窝。?[2]??

红衣主教们为何对此会如此重视?他们难道“憎恨”地球围绕太阳运行吗?大体的回答是这种重视源自他们在关于宇宙的物理学上的信念。当时,传统的想法认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所有在层次上低于月球的事物都是可朽的、易变的、尘世的、不完美的。这是“月下物理学?”负责的领域。所有层次在月球之上的事物都是完美的、神圣的、永恒的,等等,而这是“月上物理学”负责的领域。两个领域被认为适用不同的法则。人们广泛认为星辰是包裹整个宇宙的巨大球体(这个球体实实在在由水晶构成)上的窟窿——当然,在这个宇宙中,地球是中心。这一宇宙论源于《圣经》经文。

哥白尼和伽利略成了这一宇宙论的牺牲品。木星的卫星看上去与我们的月球十分相似,这就意味着它们也许也是由尘土构成的球体(dirt balls)。因此,木星也许不过就像地球一样。但是如果这样的话,上帝不就没有将地球造为宇宙的中心吗?这意味着水晶球体是不存在的吗?如此一来,天国如果不在月球之上,又会在哪里呢?耶稣,当他的肉体升入天空,他将去往何处呢?这个明确而持久的世界观从根本上受到了质疑,这一质疑让人们对那个可能替代这一世界观的东西感到恐惧。基督教会这个机构正是建立在耶稣的肉体会在一个实际存在的地方复活这个信念之上,这个实际的地方就是天国。这一确实存在的地方在月亮之上,也许甚至在星辰之上。如果你相信某事绝对确实并且是根本的,那么当你发现你的“真理”很可能破绽百出,或者更糟,完全有可能是错误的时候,你就会感到十分震惊。

英国科学家威廉·哈维(William Harvey)在1628年发现心脏实际上是由肌肉构成的泵,接下来让我们看一看这个发现所造成的影响。太恐怖了!事实绝不会是如此!心脏绝不会只是一块肉做的泵而已!那么心脏究竟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地方呢?

在哈维的时代,传统的想法接受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叙事,这个叙事是由罗马的内科医生和哲学家盖伦提出的。盖伦认为有生命意味着动物灵魂(animal spirits)将生机注入身体。动物灵魂从何而来?它们是在心脏中持续不断地产生的。这就是心脏的工作——调制动物灵魂。注入生机??那意思就是维持生命。因此,这终究是一个循环且无用的解释。?[3]??无论如何,这种观点就是,心脏持续地将动物灵魂注入血液,同时心脏又不断地制造新的血液。

心脏确实是一个泵,哈维的这个发现确认了灵魂或许并不是造成活的动物与死的动物之间本质区别的东西。血液的产生自有其地,而心脏的作用只是循环血液。[4]?

哈维的同事当然都还深深地沉浸在盖伦对动物灵魂的解释这一毋庸置疑的“真理”中。面对哈维的论据,他们痛苦地叫喊道:“我恨心脏!我恨心脏!”而他们实际所说的在某种程度上更加糟糕。他们说自己“宁愿与盖伦同错也不愿和哈维一起宣告那个真理。”?[5]??这是一种人们熟悉的鸵鸟策略。让我们相信我们情愿去相信的吧。但就像拒绝“地球围绕着太阳旋转”这一发现一样,这种关于心脏的鸵鸟策略也不可能持续太久。

为什么哈维“心脏是一个泵”的发现会引起如此的焦虑呢?因为它所发现的不仅仅只是关于你胸腔里那个器官的一个毫不起眼的事实。对于生活在17世纪的人而言,这一发现挑战了思考灵魂和肉体的整个框架,而这个框架从公元150年开始就被想当然地认为是真的。哈维的发现威胁到了宗教框架与科学框架之间的紧密联系,前者将生命作为灵魂的事,而后者要探索的正是那些灵魂的本性。在哈维之后,在哥白尼和伽利略之后,这一联系的紧密性就不再是那么方便的一件事了。宗教要么就抛弃教条与科学为伍,要么就与科学分道扬镳。

哈维的发现所做的就是打开了一个完整的问题域:血液为什么会循环?它是从哪里产生的?血液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有些血液比另一些颜色更鲜红?生与死的区别是什么?突然,一件所有人都认为自己已经了解了的事情被更多疑问而不是答案所取代了,而这些问题最终导向了更深刻的回答,是的,甚至是更多疑问。不确定性对有些人来说是补品,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是毒药。杜撰出的确实性对轻信者是抚慰在心,而对怀疑者却如芒刺在背。

哈维的发现对我们似乎没有威胁,这是因为我们已经完全习惯了心脏是用来循环血液的泵这一观点。此外,也没有人会在盖伦的意义上谈论动物灵魂。活着有着一个完全不同且生物学的基础,这个基础无须祈求动物灵魂。虽然如此,这个例子还是有启发的,因为对我们来说非同小可的是这样一个认识:我们之所以是我们,是因为我们的脑是它们那个样子。而且,这也挑战了一种世界观,并驱使一些人躲回他们所希望的正确的真理之中。他们憎恨脑。

在理解脑上取得的进展的确意味着要以一种多少是新颖的方式来思考我们自己。例如,作为一桩奇事,我们要去理解我们如何完全是生物的,我们的心理过程如何完全是生物的——它们怎么可能受到激素和神经化学物质的影响呢?就像所有哺乳动物的心脏都与人的心脏非常类似一样,所有哺乳动物也都与人一样具有相同组织和解剖结构的脑。几百年后,学生们读到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或许会对反对脑科学感到瞠目结舌,就像我们现在考虑17世纪对心脏是肉做的泵的反对一样。?[6]??

无论令我们惊恐的科学新发现是什么,那些否定这个发现的策略都不可能长久。匈牙利的内科医师英格涅·塞麦尔维斯(Ingaz Semmelweis,1818—1865)发现在解剖尸体之后,以及在产科病房做产检之前用漂白粉洗手消毒能够将妇女的感染死亡率从35%降低到1%。他的许多同事对于要让他们洗手这个想法很是不爽。尽管塞麦尔维斯努力劝说医师们只是验证一下洗手的效果就好,但他却被视为一个怪人受到人们的取笑,在医学界里他也极不受待见。他47岁就死了,在他死后许多年,给手消毒才成为标准,而这也部分是由于巴斯德和李斯特(Pasteur and Lister?[7]??)的佐证数据的结果。同样重要的是,他们发现了引起感染的微生物,这些微生物是肉眼看不见的,需要借助于显微镜才能看见。微生物解释了为什么洗手可以防止感染的扩散。看不到的微生物被从手上洗掉了。

在伽利略被捕之后大约400年?[8]??,天主教会承认了每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都知道是真的东西: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它是太阳系的一分子,而太阳系自身又在一个小星系的旋臂上运转。我们可以在鸵鸟策略与赫胥黎的要求之间做一个对比:“我的任务是让我的渴望服从于事实,而不是试图使事实与我的渴望相一致”。?[9]??

如果你宁愿有一些神秘的事情包裹着自我这个东西(the stuff of self),那么海量的与脑有关的问题,包括基本的问题,都尚未获得回答这个事实也许会令你感到舒心。因为就更高级的功能——包括提取自传性回忆、解决问题、做出决定、意识,我们为什么会睡觉和做梦——来说,没有一个我们接近获得了完整和令人满意的神经解释。对于造成有些人生活节俭而有些人出手阔绰,有些人觉得数学是小菜一碟,而对有些人而言学数学却是苦差事,有些人睚眦必报而有些人却宽宏大量的那些神经生物学差异,我们还一无所知。神经科学已经给出了许多零碎和片段性的解释,但脑功能的复杂性却着实让人望而却步。有些人说,人脑是宇宙间最复杂的东西。也许这是真的,尽管我们无从知晓。浩渺的宇宙有数以亿计的星系。就我或任何其他人所知道的而言,在某些其他星系,有着甚至比人脑还要远为复杂的东西。

为了回到我的那位朋友的真心诚意的哲学呼告上来,我已经暂停下来谈及一件事情。当新知识带我们进入以前并不知其存在的各种事实空间(它们很难被吸收进我们觉得我们知道的那个令人惬意的世界中)时,即使学养深厚,阅读广泛的人也会感到抵触。对伽利略和哈维的反应让我们看到了这一点。就生物进化论——它的确震惊过许多人,而且在某些领域依旧如此——来说,这样的情形也同样适用。对达尔文进化论的接受绝不比对哈维发现的接受要好。从情感上接受你在认知上已经理解的东西常常困难重重,而我们的脑就是以这种方式连线(wired)起来的。

在这里,有某种东西让人们,并且明确地说,也让我感到不安。那些自我鼓吹的作家推销一些与脑有关的假设,他们夸大了我们实际知道的东西,从而造成一种轰动效应。他们声称某些结论已经确立起来,而且极为重要。“自由选择是一个幻觉”,“自我是一个幻觉”,“爱不过是化学反应”,这样的主张让我们应接不暇。只是这样的主张有多少扎实的支持呢?又有多少是推销和人为的操纵。

照我的判断,这些令人吃惊的主张更多是耸人听闻的,而不是正规的科学。这些主张也许包含着真实证据的内核,但它们却极大地扭曲了实际上确立的东西,以至于大肆地鼓吹将真理的内核都推入了困境。就好像生物进化论意味着你的祖父是猴子这样的主张对人们的误导一样,关于神经的妄言(neurojunk)也以相同的方式引起误导。关于生物进化论的那个主张歪曲了我们对生物进化论的真实的了解,完全是一派胡言。如果你仔细地审视就会发现,与那些时髦的广告文案向人们暗示的相反,在这些关于脑的被过分鼓吹(over-egged)的观念中有一些依靠的是介乎中间,含义模糊,难以解释的材料。

然而,在“我憎恨脑”的这个领地中,有一些哲学家则表达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担忧。神经科学和心理学的发展让他们恼怒,因为这些领域正在蚕食着被哲学家看作是他们的跑马场的地方。无论是在美国还是在欧洲,许多当代的哲学家在其为工作所做的训练中都期待着处理与意识、知识以及决定的本质相关的问题而无须了解任何神经科学。或者说,就此而言,无须了解任何?科学。他们想要从那些伟大著作或自己的反思中寻获洞见。他们抱怨说,这才是真正的“哲学方法”。“关脑什么事?难道不对脑有所思考就不能探索这些深刻的问题吗?”

基本上,这种反应是出于对丢了饭碗的恐惧。对这种反应,人们很容易报之以同情,但却不再想要开倒车了。当城市里都用上了电,点亮街灯的灯夫就不得不去其他地方讨生活;当汽车取代了马,乡村的铁匠就不得不改学修理内燃机。哲学家有很多事可做,他们可以与科学家合作,他们也可以传承伟大经典中的智慧。?[10]??但如果他们想处理心灵是如何工作的这个问题,他们就必须了解脑。

将关于神经科学的妄言和对领地的忧虑放置一边,真正的神经科学(substantive neuroscience)是我想要论及的领域。这是一个与我们关于自身的认识直接相冲撞的领域,它暗示了我们也许是多少有些不同的东西。

由于这么多年来在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给本科生教授神经哲学,我对于心智/脑有关的各种科学可能令人不安深有体会。正像我所描述的那样,神经哲学的工作是在和选择、学习以及道德相关的那些哲学上极为重要的古老问题与有关神经系统本性的日益积累的知识这两者所形成的界面上展开的。它要探究神经科学、心理学以及进化生物学对我们如何思考自身所造成的影响。通过关于脑的知识,它要拓展?和修正?我们的自我概念。

我的本科学生常常都会受到脑科学的吸引,就好像受到夜晚林地中篝火的吸引。与此同时,他们也会表达一种忧虑,这种忧虑关系到脑科学会在我们的理解中造成什么样的变化。在这里有一种紧张,有一种矛盾的情感。要是我们并不喜欢我们日渐理解的东西该怎么办呢?新知识会令我们感到难受吗?要是我们被那篝火灼烧了要怎么办呢?变化本身可能会令人不安。神经科学所激起的这种焦躁不安就是欧文·弗拉纳根(Owen Flanagan)和大卫·巴莱克(David Barack)所称的神经存在主义?(neuroexistentialism)。?[11]??

就像其他人一样,我发现生活中有许多会令我失去平衡的东西,许多会造成不协调和苦恼的东西。然而,从整体上来说,神经科学的发现并不使我惊慌。我常会感到惊讶,但会感到惊慌吗?只要这里的科学是牢靠的,我就不会感到惊慌。

生物学打消了我的不安。通过进化建立起与所有生命的联系赋予我一种安稳的归属感。我认为这种联系并不必定造成这种归属感,但它的确造成了。它让我理解我在宇宙中的位置。我看着一只果蝇思忖道:建造果蝇身体的基因在本质上与建造我身体的基因是相同的。我看着蓝冠鸭衔着花生飞进树林中的隐藏处,我想:运转它们空间记忆(把花生藏在哪里)的脑的工作方式与我的空间记忆运作的方式完全相同。我看见一头母猪照顾小猪崽,我想我也有着同样的照顾我的孩子的系统。在司空见惯的心理事件中我会发现快乐,例如为了要做出一个涉及诸多因素的决定,我已经反复考虑了几天,一天早晨,当我冲热水澡的时候,这个决定在我的意识中冒了出来。我的脑做出了选择,我知道要做什么了。哇,脑!

那么我是如何到达这里的呢?那个最终令我悦纳我的脑,更确切地说,悦纳神经科学告诉我的关于我的脑的那些东西的道路是怎样的呢?这个故事可以分两部分来说。一部分是简短的,它包含着基本的背景逻辑。尽管我怀疑这个背景逻辑是答案的要点,但事后来看,也正是它赋予了答案中那些更为间接也极其凌乱的部分一个有意义的组织。这个凌乱的部分与缓慢的认知发展、脾气、成长、学习、行为榜样、生活经验、成功、失败,以及运气有关。在此,背景逻辑并非不重要,但它却糅合了各种因素(in mixed company)。

要叙述我是怎样开始习惯以神经生物学的方式来思考,我就必须要讲述一个多少有些个人化的——而不是教科书式的——故事。关于神经系统,有许多可读性和科学性都极其出众的教科书,包括导论性的著作。?[12]??我不打算重复这些已有的成就。我想要做的事情更为柔和(softer)一些,这样你就能看到从我的视角看去脑的世界看起来是怎样的。有时我发现在谈论脑的时候,将科学与故事相互交织起来是有益的。由于农场生活是塑造我如何开始我的生涯的一种主要力量,因此许多的故事都来自农场。

我在农场长大,在那里,了解事物的工作原理并不只是一桩可有可无的事情。经常都会有东西需要修理甚至是改装,而了解怎样修理或改装一个装置就会节省时间,省去很多麻烦。知道怎样在暴风雨中让煤油灯亮着,或者怎样恰到好处地设下一个捕捉囊地鼠的夹子对于照亮黑暗和控制害虫是极有用处的。一个方法不管用就要去琢磨一个更好的方法。找到一种解决方法也是一件让人骄傲的事情。我常常小跑着跟着父亲,着迷地看着当地的锡匠做出一个崭新的火炉烟囱或者果汁厂生产出装苹果汁的瓶子。当我开始系统地了解脑的时候,要做的事情看起来就与此相同——发现事物是如何运转的。

背景逻辑有三个要点,本质上它们可以表述如下:第一,实在并不服从于我们对它的期望。事实就是事实。如果我们不喜欢它被整合而成的方式,实在并不在乎。无论如何,实在是“我行我素”的。如果我们硬是不相信有关心脏、脑或艾滋病的成因的事实,实在也并不在乎。通过揭示实在,有时我们会改变它,例如通过发明一种新的疫苗或一种新的机器来驾驭电能。要破译实在,科学——试验、遵循事实、修正、再试验——是我们最为有力的工具。就像在实验室里一样,无论是在农场还是在森林,这一点都一样。

第二,服膺于真实是一种心理状态。你可以与实在作对,期待着你的幻想会占了上风,抑或你决定与实在言归于好,开始服膺于它,真正地服膺于它。这花了天主教会400年的时间,它接受了伽利略关于木星卫星的发现,而且看起来它现在也完全服膺于那个实在了。通常,就长远来看,和关于实在的真理做斗争终究会败下阵来。就像是雀斑,要是你脸上长了雀斑,而你又憎恨它们,那么你只是在给自己平添痛苦。如果你接受了你的雀斑,如果你开始看到它们的魅力所在,你的面貌就会好很多。

第三,我们能够调节我们利用科学的方式。对于那些坚持认为往昔胜于今日的浪漫主义者,我们无须在意。往昔亦有瘟疫,而没有麻醉药。那些耸人听闻的人对我们说由于我们知道的太多,世纪末日(Armageddon)近在眼前了,对于他们我们亦无须在意。他们所说的完全是胡扯。这两种人都反对启蒙,而且错得离谱。在华盛顿特区曾经举行的一场生物伦理学会议上,一个反启蒙的人摇晃着手指对我说:“你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很明显,他的语气和晃动的手指是在有意做出一种正告,但在我看来,这却颇为奇怪,一来是因为我自忖是一个坚定不移的实在论者,而不是一个毫无分寸的乐观主义者;二来是因为我从不认为实在论的乐观主义是一桩罪过。?[13]??当然我们可不能将它与诸如疏于照顾宠物、嗜赌,抑或性侵儿童同日而语。

但在下面这一点上他却是完全正确的:任何发现都可能被用之于邪恶的目的,无论这个发现来自化学、考古学,或是冶金学。例如,火可以被用来烧了其他人的房子。宗教亦可以被用之于邪恶的目的。虽然如此,我们却可以调节我们如何行动。就科学发现的情况来说,我们可以控制对这些发现的利用。由于有一些科学发现会明显和毫无疑义地被用之于改善生活,例如小儿麻痹症与天花疫苗、百忧解[14]和锂、外科医生的洗手和牙医使用的局部麻醉,就此来说,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对我晃动手指的那位生物伦理学家难道不清楚所有这些发展吗?他当然清楚,但是对这些进步他却左右为难。在我理解,他瞧不起身体的舒适(creature comforts),把它们仅仅视为现世的?(this-worldly)安逸而已。但是,如果就像我一样,你的成长也伴随着在一个贫穷农场上辛苦的劳作,你就不会愿意对进步、身体的舒适以及阅读的时间嗤之以鼻了。在冬日的早晨,室外的温度是零下10华氏度,积雪有两英尺?[15]??那么厚,在这时,有一个室内的卫生间该是多么舒爽的事。

对用来描述发现的这种逻辑匆匆的一瞥并不足以让人们认可有关对自己与世界的理解的一种重要而崭新的方式。要看到这种逻辑是如何呈现的,以及是否存在与上面提出的各个主张相颉颃的抗辩论证,是要花些时间的。要看到新的框架是否一致并能经得起考验也是要花些时间的。谨慎与质疑总是合适的。这个逻辑就像一个种子,而且也仅仅是一个种子。我们想看到假设是否牢靠,是否发展成为一种更为连贯、可信和稳固的东西,或者我们想看到假设是否无济于事,不能解释或预测任何事情,也不能成功地与更为富有成果的假设相竞争。

在根深蒂固的信念上做出突然的改变很可能是过于轻率的。我有一个婶婶,一度是一个共产主义者,过了几年放弃了,成了一个摩门教徒。在此之间,她又短暂地皈依了基督教科学派(Christian Science),而在祈祷对她的化脓性智齿毫无成效,她不得不求助于牙医的时候,这次皈依也结束了。她的摩门主义持续了短暂的时间之后就终止了,因为她又遇到了耶和华见证会(Jehovah’s Witnesses)所相信的东西。每次她对新信念的热情都一发而不可收,在一个信念被触动之前,她的确定与深信不疑是无法被撼动的。要不是她要让我们所有人都皈依的冲动让她变得很烦人,这会是一件挺有趣的事。在指导我们生活的思想意识上的这种不稳定既不寻常也不明智。

有一些事情脑做起来非常缓慢,这些事情涉及深刻的理解力或者世界观的深刻转变。有时人脑的确要在经年累月的沉思、沉浸于其中并领悟了以后才会搞明白一些事情。在一个秋日阳光明媚的下午,看到一个苹果落下来让牛顿抓住了引力这个想法——这个故事是虚构的。行星以及地球上的运动的本性是什么,这个问题牛顿已经翻来覆去地咀嚼?了数十年。在神经科学的发展中也有很多要去细致思索的东西,对于那个得出人并没有支配他的生活这个结论的性急的小论证,在我们将其腾挪到我们的信念系统之前,是应当抱持着怀疑的。

深刻的观念在人脑中慢慢地显露出来,这一点与电子计算机有着惊人的反差。在许多事情上,计算机做起来比我们快得多,比如计算。但无论如何,至少到目前为止,计算机却做不出人脑需要缓慢进行的那些深刻的事情。它们提不出有关物质的本性或者DNA的起源的新假设。?[16]??

[1]在Christof Koch的Consciousness:Confessions of a Romantic Reductionist(Cambridge,MA:MIT Press,2012)一书中人们就能听到一些这样的担忧。也请参见Stanislas Dehaene对该书的评论,“The Eternal Silence of Neuronal Spaces,”Science 336(2012):1507-8.

[2]为什么伽利略如此倒霉,而哥白尼却没有遭逢厄运?这由于哥白尼很清楚教会对异端邪说的惩罚,因此在他的有生之年,他没有冒险出版自己的书,没有冒险去激怒教会。然而教会的确把他的书列为禁书,这一点哥白尼明白地预见到,但禁令徒劳无用,因为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了。

[3]盖伦当然不傻。相反地,他做了许多解剖,为解剖学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在切割动物神经的过程中,他渐渐正确地认识到来自脑和脊髓的神经控制着肌肉。真正的问题在于医师们逐渐把他的工作树为权威,不去质疑或者纠正,盖伦自己对此或许也会感到沮丧。在人们对身体运行的理解是如此可怜的时候,这种情况就尤其令人遗憾。

[4]De Motu Cordi(On the Motion of the Heart and Blood in Animals),first published 1628 in Frankfurt.Prometheus Books republished a paperback in 1993.

[5]Thomas Wright,William Harvey-A Life in Circulation(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

[6]On this topic,see Owen Flanagan,The Problem of the Soul:Two Visions of the Mind and How to Reconcile Them(New York:Basic Books,2002).

[7]路易·巴斯德(1822—1895),法国化学家,微生物学家。他研究了微生物的类型、习性、营养、繁殖、作用等,奠定了工业微生物学和医学微生物学的基础,并开创了微生物生理学。约瑟夫·李斯特(1827—1912),英国外科医生,在巴斯德研究的基础上解决了创口感染问题。外科消毒法的创始人之一。——译者注

[8]1992年,梵蒂冈教皇约翰·保罗二世承认当年对伽利略的所作所为是一个“善意的错误”。从1632年,伽利略被传唤到接受审讯算起,已经过去了360年。——译者注

[9]人们广泛认为这话是赫胥黎(Huxley)说的,但我没有找到他究竟是在何时何地说过这句话。

[10]?的确,有一些哲学家热情地拥抱神经科学,其中卓有声名的包括Chris Eliasmith,Owen Flanagan,Andy Clark,David Livingston Smith,Clark Glymour,Tim Lane,Jeyoun Park,Brian Keeley,Warren Bickel,Walter Sinott-Armstrong,Carl Craver,Leonardo Ferreira Almada,Thomas Metzinger,Dan Dennett,Ned Block,and Rick Grush.See also Massimo Piglucci’s philosophy website,http://rationallyspeaking.blogspot.com/,and Nigel Warburton’s Philosophy Bites interviews and podcasts on http://www.philosophybites.com/and Julian Baggini’s website http://www.microphilosophy.net/.

[11]O.Flanagan and D.Barack,“Neuroexistentialism,”EurAmerica:A Journal of European and American Studies(2010):573–90.

[12]最知名的教科书是由Eric Kandel等人所著的Principles of Neural Science(New York:McGraw-Hill Medical,2012),这本书已出至第5版,人们亲切地称其为“神经圣经”(NeuroBible)。Larry Squire等人所著的Fundamental Neuroscience(Elsevier,2003)是一本杰出的导论,现已出至第4版,新版也正在付梓中。Dale Purves等人所著的Neuroscience第5版(Sunderland,MA:Sinauer,2011)是另一部受人喜爱的作品。由Sam Wang和Sandra Aamodt合著的Welcome to Your Brain(New York:Bloomsbury,2008)则是一部非常简略但很有用的导论。

[13]See Matt Ridley,The Rational Optimist:How Prosperity Evolves(New York:Harper,2010).

[14]百忧解是一种治疗精神抑郁的药物,主要是通过抑制中枢神经对5–羟色胺的再吸收,来用于治疗抑郁症和相伴随的焦虑,治疗强迫症及暴食症。——译者注

[15]1英尺=0.3048米。

[16]最初是Brian Cantwell Smith让我对这一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当时在施乐帕洛阿尔托研究中心(Xerox PAR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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