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精选
  • 会员

第26章 黎明之一:意识的减弱

2020年8月18日  来源:PHI:从脑到灵魂的旅行 作者:(美)托诺尼 提供人:naike39......

意识可以脱离语言与思想而独立存在

一个冬天的夜晚,他变成了一头牛。诗人急切地想记下想到的诗句,担心他的声音无法传到地面上。

他们在追赶他,就像狗在追赶受伤的猎物。他们从街上一路追,后来闯进他的房子。他倒在地板上,愤怒得说不出话。他想:正义是站在他这一边的,经过漫长的夜晚,黎明会到来的。

他们这样指控他:一直以来,他身体羸弱,思想却很丰富。过强的自我意识耗尽了他的精力。先锋人物必须根除思想,否则会拉低大众的劳动速度,阻碍民众前进的步伐。

但是他想:他的生命必定像早上的太阳一样快速上升,中午时分到达天堂的高度;他不会凝视夜空,属于他的星星不会安静地挂在空中,而是带着蜡翼沉入海底。他将高高地飞翔,驯服猎鹰,他将直视斯芬克斯的眼睛。

他们这样指控他:像他这样的谄媚者是工人阶级的负担。他称之为思想的东西不过是一些发臭的东西。他蔑视农民的集体意识,其实他已经腐烂。他的思想必须从脑中根除——用一把大镰刀将他的思想彻底清除;他这样的人必须从这个国家清除出去,这样大众的利益才不会受到损害。

但是他想:为什么要在黎明到来之前死亡?还没有人见到他飞,他还没看到大海。也许要创造一个新世界,必须经过一些不和谐的、混乱的日子。就像吹笛子,要经过练习才能有美妙的笛声。他曾经说过:兄弟们,让我们歌颂自由的黎明,这是伟大的、黑暗的时刻。但是他在对谁说?他自己的同志吗?他们曾与他一起笑,一起哭,一起喝酒,而后背叛了他,称他为人民的敌人。或者他是冲着那些悲惨日子里受到的侮辱说的?

他们宣称:在一个光荣的国家,个人情感没有立足之地;在一个平等公正的共和国,个人命运无关紧要。意识必须统一,干部负责统一意识。个人思想是前进的障碍。

但是他想:这些构思出抽象与一般的人,能够做到不必将他人关进监狱而控制他们的灵魂吗?这些划分出类别的人,会庆祝扭曲的个人命运吗?不会的,他们会继续前进,走向胜利。他们的思想是完全同一的,他们行进得太快了,以至于没有时间思考。这个可悲的国家的人热衷于行动,在行动中迷失了思想。

诗人想到这里的时候,摔了一跤,跌倒在铁栅栏上。尖利的长钉刺穿了他的前额。他就这样倒在那儿,动弹不得。

医生说发现他的农民很聪明,他们将长钉从他的脑中取下。他的前额被刺了个洞,但是后来治好了。他还能看到东西,但不能说话了。他们将他遣送到很远的地方关押起来。他们说他还活着,但那次受伤后,他再没说过话。一位女诗人支持他,在他紧闭的房门前站了很多天,但那扇门始终没有打开。

春天里的一天,他们放他出来放羊。他们除去他身上的枷锁,他一声不吭,温顺地走向她。当她哭泣的时候,他舔了舔她的手。

但他这样做不是在安慰她,她一直到他父亲死的时候才明白这一点。那时他看着他父亲安静地躺着,他只是绕着他父亲的遗体走了几圈,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兴趣,就像他平时看到熟悉的事物那样。他走开了,去摆弄套在其他动物嘴边的玻璃小饰品。而且,当他的朋友被抓并被流放时,他看到他们戴着锁链被带走,却无动于衷,他关心的只是自己的食物。他用链子牵着狗走着,或者说是狗在牵着他。他唯一的奖赏是一杯燕麦,如果还有点肉,他就会咧嘴笑。但她轻轻抚摸他的脖子和下巴时,他会哞哞地叫上几个小时。他还会给她递东西——水桶、书本、石头等,他对做这种事情乐此不疲。

医生说,他不会说话是因为缺失了额叶。他们说,他不大会推理。他的判断力比一只鸟好不了多少。他手上有什么东西的话,就只顾埋头吃。他认不出自己了。

当这个女人站起来迎接伽利略时,伽利略鞠了一躬。她骄傲地挺直后背,她说她生活的方向转变了,但她的内心没有变。尽管他们扼杀她的作品,她还是会为他的命运歌唱。他的诗句会在人们的脑海中响起。虽然他们使他认不出自己,但他的诗句不会沉默。人们会记得她写的哀悼诗,会见证他的艺术以及历史对他犯下的罪行。这个不幸的国家谋杀了诗人。

所以她在厄运的重压下默默忍受,害怕每个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她还害怕任何新闻,任何新的宣言,害怕每一天,害怕有一天有人会宣布对她的判决。她喘不过气来,未来让她窒息。她看着他顺畅地呼吸,温顺地对待每个人、每件事。她的过去充满伤痕、悲痛,过去仍旧深深地刺痛她;而他的过去就像一个牧场,空荡荡的,只有一阵阵风吹过,他什么都看不到。

他脑后部闪烁着不断变换的图像,他的大脑皮层上像在播放一部平和的影片:场景在变换,故事在展开,生命在流逝,意识在流淌。形状与颜色,脸孔与地方,嘈杂声、音乐声、震颤声还像以前那样交织在一起,但是他抓不住它们,无法将它们纳入脑中,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因为在他的脑前部有一个裂口,脑后部所有的影像都破碎了,脑的前后部分分裂开来了。

就像一个在树林中奔跑、追寻兔子的小孩,只顾着奔跑,除了找寻兔子,其他什么都不想。在树丛中穿梭,在岩石间跳跃,跑得太快了,没有停下来思考,忘了自己,只有各种知觉快速闪过。他的情况就跟奔跑的小孩一样,只是动作要慢一些,他在夜晚的田野中缓慢地搜索着什么。

注解

出于某种原因,这一章开头引用了俄国诗人和作家的作品。“要创造一个新世界,必须经过一些不和谐的、混乱的日子。就像吹笛子,要经过练习才能有美妙的笛声”,以及“兄弟们,让我们歌颂自由的黎明,这是伟大的、黑暗的时刻”,这些是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Osip Mandelstam)?[1]??的诗句。曼德尔施塔姆死在前往斯大林劳改营的路上。没有关于他如何死亡的记录,关于他在逃跑过程中脑前部受伤的故事肯定是虚构的。另外一些引文来自曼德尔施塔姆的朋友——女诗人安娜·阿赫玛托娃(Anna Akhmatova)?[2]??的《安魂曲》(Requiem)。阿赫玛托娃的第一任丈夫以含糊不清的罪名被处决,她的儿子被关押在古拉格集中营。文中黑体字部分的内容是受安德烈·普拉托诺夫(Andrei Platonov)?[3]??作品的启发,尤其是他的《基坑》(The Foundation Pit)。铁栅栏的图片(有所改动)来自保罗·阿图斯(Paul Artus)上传到网上的旅行纪录片。这一章的主题是:大面积的额叶受损会导致自我意识与思维能力的减弱,但意识仍然存在。必须说明的一点是:虽然额叶切除术在20世纪上半叶很普遍,但在苏联并不常见(在这里象征着为了压制批评,整个苏联民族都被切除了脑叶)。脑被刺穿的一个著名例子是菲尼亚斯·盖奇(Phineas Gage)的案例。盖奇是一个铁路工人,1848年在一次工作中,铁棍不经意中被炸飞,射穿他的脑前部。盖奇活了下来,但是他的性格和行为改变了很多,原本举止得体、有礼貌的他变得脾气暴躁。汉纳(Hanna)与安东尼奥·达马西奥在一篇文章中指出,铁棍很可能损坏了他额叶正中部位(文章发表在1994年的《科学》杂志)。另一个类似的例子是一个西班牙人。1937年西班牙内战时,他从窗户逃跑,被铁门上的一颗长钉刺穿头部(见马塔罗等人写的文章,发表于2001年的《神经学档案》杂志)。另一个额叶全面受损的例子是一个德国女人,马克维茨(Markowitsch)与凯斯勒(Kessler)在一篇文章中论述了这个例子(文章发表于2000年的《实验脑研究》杂志)。如今神经影像学证明:具有意识、但不具备自我意识的情况是存在的;在这种情况下,脑后部很活跃,但额叶没有反应(见戈德堡等人2006年发表于《神经元》杂志的文章)。第一幅画作是老彼得·勃鲁盖尔的《伊卡洛斯坠落的风景》(Landscape with the Fall of Icarus),现藏于布鲁塞尔的比利时皇家美术馆。第二幅画作是安东尼奥·科雷吉欧(Antonio Correggio)?[4]??的《宙斯与伊俄》(Zeus and Io),现藏于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宙斯想引诱仙女伊俄(在意大利语中“伊俄”是“我”的意思),为避免引起赫拉的愤怒,宙斯将伊俄变成一头母牛。第三幅画作截取自老杨·勃鲁盖尔的《人间乐园》(The Earthly Paradise),现藏于卢浮宫。第四幅画像是卡拉瓦乔的《那耳喀索斯》(Narcissus),那耳喀索斯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但是倒影的脸部不知怎么没有画出来。这幅画现藏于罗马巴贝里尼宫的国立古代艺术画廊。

[1]?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1891—1938),俄国诗人、评论家,阿克梅派最著名的诗人之一。——译者注

[2]?安娜·阿赫玛托娃(1889—1966),俄国现代主义诗人。——译者注

[3]?安德烈·普拉托诺夫(1899—1951),俄国作家,其作品反映了对集体化与斯大林主义的怀疑。——译者注

[4]?安东尼奥·科雷吉欧(1489—153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其画风影响了18 世纪的洛可可艺术。——译者注

如涉及版权,请著作权人与本网站联系,删除或支付费用事宜。

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