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什么时候在哪里发生什么,我们总想知道,谁或什么对此负责。这引导我们发现一些我们原本不会想到的解释,而这不仅有助于我们预测和控制世界上发生的事情,还有助于我们预测和控制心智里发生的事情。但是,如果同样的这些倾向也引导我们想象并不存在的事物和原因,那会怎样?那时我们就会虚构出虚假的神和种种迷信,以为每个偶然的巧合都是它们的安排。事实上,也许那个奇怪的字“我”,这个在“我有个好主意”中的“我”,就反映了这个完全一样的倾向。如果你一定要找出你做每件事的原因——为什么,那么这个东西就需要一个名称。你称它为“我”。我称它为“你”。
——马文·明斯基
(Marvin Minsky, 1985, p. 232)
按照我的理论,一个自我不是任何古老的确定无疑的点,而是由无数的属性和诠释(包括自我属性和自我诠释)界定的一个抽象概念,这些属性和诠释构成了生命个体的传记,而该生命个体的叙事重心正是那个自我。因此自我在生命个体的认知过程中起着异常重要的作用,因为就环境中的一切事物而言,一个具有活力的个体必须由一些心智模型组成,但最为重要的就是自我的心智模型。(例如,参见Johnson-Laird, 1988; Perlis, 1991。)
首先,每个行动者都必须知道它是世界上的哪个东西!这一点起初看上去似乎不足为道或不大可能。“我是我!”没有提供什么真正的信息,而且,如果一个人不是早就知道这一点,那他还有可能需要知道别的东西、发现别的东西吗?诚然,对比较简单的有机体来说,在自我认识方面的确信息不多,除了一些基本的生物学智慧以外——这些智慧印刻在一些准则之中:饿的时候别吃自己,疼的时候是你自己在疼!在包括人类在内的每个有机体中,对这些基本生物学设计原则的承认,都完全是“内部连线的”——是神经系统深层设计的一部分,就像有物体靠近眼睛时眨眼或寒冷时颤抖。一只龙虾可能会吃掉另一只龙虾的螯,但吃掉它自己的螯,却是它不大可能想到的。它的选择是有限的,当它“想到”移动一只螯时,它的“思考者”直接地、正确地连线到它想移动的那只螯上。而对人类(以及黑猩猩,或许还有其他一些物种)来说,选择就更多了,因此也有更多引起混乱的来源。
多年以前,美国政府当局在纽约港用小艇主人的共用雷达系统做过一个试验。一个强效陆基雷达天线形成海港的雷达图像,然后它就能以电视信号的方式传给船主,而船主们只需在自己的船上安装小型电视机,就可以节省雷达的费用。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如果你在大雾天迷失方向,那么看看电视屏幕,你就会知道在屏幕上移动的许多光点中有一个是你——但是,是哪一个?在这种情况下,“我是世界上的哪个东西”这个问题既不是微不足道的,也不是不可回答的。我们只用一个小把戏就能解决这个谜题:让船快速转个小圈;这会在屏幕上形成一个“O”形运动轨迹,而光点就是你——除非雾中还有几条小船同时在做同样的检验。
此方法并非万无一失,但在多数时候还是有效的,它也巧妙地说明了一个更具普遍意义的要点:为了控制人体从事的复杂活动,身体的控制系统(在大脑中)一定要能够识别大量不同类型的输入,这些输入为它提供关于它自己的信息;在困境出现或怀疑开始时,挑选与正确归类信息的唯一可靠的(但不是万无一失的)办法是做一些试验——做点儿什么,然后注意观察是什么在动。[3]黑猩猩很容易就能学会让手臂穿过笼子的洞取香蕉:通过一个固定在远离手臂位置的闭路电视监视器看着自己的手臂,它可以指导手臂的动作,取到香蕉(Menzel et al., 1985)。这一定不是微不足道的自我识别,因为它的确注意到屏幕上看到的手臂移动与看不到但自己有意控制的手臂运动是彼此一致的。如果实验者在录像带中设定一小段延时,那会发生什么?如果在闭合电流中设置20秒的录像延时,你认为自己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发现你在看自己的手臂(假定实验装备不提供文字信息)?自知的需要,超出了识别我们自己身体移动的外部信号问题。我们需要了解自己内部的状态、倾向、决定、优势与弱点,而获得这种知识的基本方法实质上是相同的:做点儿什么,然后“观察”是什么在“动”。一个高级行动者必须采取一些做法,来追踪其身体状况和“心智”状况。就人类而言,如我们所见,这些做法主要包括不断地讲故事、不断地核对故事,其中一些故事是事实,另外一些则是虚构出来的。儿童是大声地讲(想想史努比吧,它坐在它的狗窝顶上自言自语:“我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王牌飞行员……”)。我们成年人则文雅得多:静静地、心照不宣地、毫不费力地追踪我们的胡思乱想与我们的“严肃”预演和反省之间的差别。哲学家肯德尔·沃尔顿(Kendall Walton, 1973, 1978)和心理学家尼古拉斯·汉弗莱(Nicholas Humphrey, 1986)已从不同视角指出,戏剧、讲故事以及更基本的信念形成现象,在为那些自我编织的新手提供练习方面,是很重要的。
因而,我们确实构建了一个定义自己的故事,它是围绕着自我表征的基本光点组织起来的(Dennett, 1981a)。这个光点当然不是一个自我,它是自我的一个表征(在雷达屏幕上代表埃利斯岛的光点不是一个岛——它是岛的一个表征)。一个光点成为表征我的光点,另一个光点成为表征他、她或它的光点,这不是由于它看起来的样子,而是由于它的用途。光点搜集并组织关于我这个主题的信息,其方式就同我的大脑的其他组织追踪关于波士顿、里根或冰激凌的信息一样。
你的自我表征所关于的东西在哪里?就在你所在的地方(Dennett, 1978b)。那么,这个东西是什么?它就是你的叙事重心,既不比这多,也不比这少。
奥托反驳说:
重心的问题在于它们不是实在的,它们是理论家的虚构。
那不是重心的问题,倒是重心的光荣。它们是伟大的虚构,是任何人都会引以为荣的虚构。而文学上虚构的人物就更奇妙!想想《白鲸》中的以实玛利吧。这本书的开场白说,“叫我以实玛利”,然后我们这样做了。我们不把这本书叫作以实玛利,也不把梅尔维尔叫作以实玛利。我们把谁或什么叫作以实玛利?我们把以实玛利叫作以实玛利。这个奇妙的虚构人物就在《白鲸》这本书里面。“叫我丹”,你听到我嘴里说出这句话,然后你就照做了,不是把我的嘴叫作丹,或把我的身体叫作丹,而是叫我丹。理论家的虚构……哦,不是被我而是被我的头脑创造出来,我的父母、兄弟姐妹和朋友们多年以来都一直这样叫我。
那对你是很适用,但我却完完全全是实在的。我也许是由你刚才提到的社会过程所创造的(如果我不是在出生之前就存在,我必定是被创造的),但这个过程创造的是一个实在的自我,而不只是一个虚构的人物!
我想我明白你想说什么。如果一个自我不是一个实在的东西,那还谈什么道德责任?正如杜鲁门办公桌上的座右铭所宣示的,自我在我们传统的概念体系中最重要的作用之一就是:责任止于此。如果自我不是实在的——不是真正的实在,那责任还不像皮球一样被踢个不停?如果大脑中没有用于容纳一个裁决所有决定的最高权威的椭圆形办公室,那么我们似乎就会面临卡夫卡式小人官僚机构的威胁——在受到挑战时,他们总是回答:“别骂我,我只是在这里工作。”建构一个能够承担责任的自我,这项任务是社会与教育的一个主要工程,你担心它的安全性受到威胁,也不无道理。但一颗大脑珍珠,一个实在的、“有内在责任的”随便什么东西,在面临这种威胁时,就像一个舞动的幸运饰物一样,只是一个可悲的小玩意儿。唯一的希望,而且绝不凄惨的希望,是从自然主义的角度去理解头脑以哪些方式形成自我表征,从而在一切顺利的情况下给头脑控制的身体配置有责任的自我。自由意志和道德责任值得向往,而且,就像我在《行动余地:值得向往的自由意志之种种》一书中所力图表明的,对它们的最好保护就是,抛弃清晰的、分立的灵魂这个漏洞百出、毫无指望的神话。
但是我不存在吗?
你当然存在。你就在这里,坐在椅子上,正在读我的书并提出质疑。说来也奇怪,你当前这种具体的存在,虽然对于你创造的过程来说是一个必要前提,但对于你要无限延伸的存在来说,却不一定是一个必要条件。现在,如果你是一个灵魂,一颗非物质性实体组成的珍珠,那么我们可以这样“解释”你的潜在不朽性:假定它是一种无法解释的性质,是灵魂这个东西的一种不可消去的催眠能力。如果你是大脑中的一个物质性实体组成的珍珠、一个壮观的特殊原子群,那么你的死亡就取决于聚合这些原子的物理力(我们可以问物理学家,一个自我的“半衰期”是多长)。另一方面,如果你认为自己是一个叙述重心,你的存在就取决于这个叙事能够持续多久(很像《一千零一夜》,但所有这些都只是一个寓言),从理论上来说,这个叙事可以历经媒介的转变而无限地存在,(原则上)可以像晚间新闻一样容易在心智中传送,可以像纯粹的信息一样被无限地存储。如果你就是那个建构你的身体控制系统的信息组织(或用更常见的挑衅方式来说,如果你是在你的大脑这台计算机上运行的程序),那么从原则上来说,你就不会因为你的身体死亡而不再存在,就像在计算机上创造并运行过一次的程序,不会因为这台计算机的毁坏而不再存在。一些思想家(如Penrose, 1989)认为,这是我在这里所捍卫的观点中的一个骇人听闻且彻底违背直觉的推论。但如果这就是你所渴望的潜在不朽,那么其他的替代观点就是不可辩护的。
[1]诗人为法国人,他的同胞说过:“我思故我在。”——译者注
[2]有趣的是,我们注意到,内格尔早在1971年就在明确地研究这个问题(p. 398),之后他才把注意力转向蝙蝠(这是我们下一章将要讨论的主题)。
[3]而我们如何知道我们正在做的事呢?我们从哪里获得我们用作杠杆的那些初始的自我知识呢?这在一些哲学家看来似乎是一个十分基本的问题(Casta?eda, 1967, 1968; Lewis, 1979; Perry, 1979),并且已经衍生出极度错综复杂的文献。如果这是一个重要的哲学问题,那个“微不足道的”答案就一定有错(但我不知道错在哪里):我们获得我们基本的、原初的自我知识的方式,与龙虾一样;我们就是这样连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