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情况下,经验到某物的一个充分但不必要的条件是存在后续语言报告,这种情况就好比是锚,所有令人困惑的现象走得再远,也要向它靠拢。让我们假设,虽然你的大脑已经记录一个事件的某些方面并对此做出了反应,但是,在这个内在反应和你做出语言报告的后续状态之间,某种东西介入了。如果没有时间或机会做出任何初始的外显反应,如果所介入的事件阻止了后续的(语言的或非语言的)外显反应纳入第一个事件的某些方面,这就会造成一个令人困惑的难题:它们是从来就没有被有意识地知觉到呢,还是已经迅速被人忘记?
许多实验都会测量“把握时长”(span of apprehension)。在听觉记忆时长测试中,你会听到磁带快速地播放许多没有关系的项目(比如一秒钟四个项目),然后要求你识别它们。在声音事件结束之前,你根本不能做出反应,然后你识别出其中一些而不是另一些。然而,从主观上来说,所有这些项目你听得都很清楚,听得同样明白。这自然就冒出一个问题:你到底意识到了什么?毫无疑问,磁带上的所有信息都在你的听觉系统中得到了处理,但是,那些后来你说不出名字的项目,它们的识别标志也一路进入了你的意识吗?或者,它们只是被无意识地记录了?它们似乎已经在那里、在意识中,但它们真的在那里吗?
另一个经典的实验是让一张印有许多字母的幻灯片从你眼前快速晃过。(由视觉记忆测试镜来完成这些动作,它是一个显示装置,可以精确调整,直到在一定毫秒内呈现某一特定亮度的刺激——有时只有5毫秒,有时是500毫秒或更长。)随后你只能报告其中的一些字母,当然你也看到了其余的字母。你坚信它们曾出现过,你确切地知道它们有多少,而且你的印象是,它们很清晰、很鲜明。然而,你不能识别它们。你是很快就忘记了,还是它们一开始就没有被你有意识地知觉到?
获得透彻研究的偏对比现象(phenomenon of metacontrast)(Fehrer and Raab, 1962),鲜明地呈现出多重草稿模型的要点。(类似现象的综述,参见Breitmeyer, 1984。)如果一个刺激很快闪现在屏幕上(比如30毫秒,约等同于电视的单帧画面时长),然后马上给出一个“掩蔽”刺激,那么,被试就会报告,他只看见第二个刺激。第一个刺激也许是一个彩色圆盘,第二个刺激可以是一个彩色圆环,其内环正好在圆盘的外沿(见图6.1)。
如果你把自己放在被试的位置,你也会看到这种情况。你可能会信誓旦旦地说,这里只有一个刺激:圆环。在心理学的文献里,这类现象的标准描述都是斯大林式的:第二个刺激以某种方式阻碍了被试对第一个刺激的意识经验。换句话说,它在第一个刺激进入意识的路上以某种方式伏击了它。但是,如果要人们猜刚才是有一个刺激还是两个,结果又还是比全碰运气要好。斯大林式理论家会说,这就证明,刺激可以在我们没有意识到它们的情况下对我们产生作用。第一个刺激从未在意识的舞台上出现,但在人们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它仍然会产生影响。我们可以把偏对比的这种解释与它的奥威尔式解释相比较:被试的确意识到了第一个刺激(这解释了他们为什么能够猜对),但是,他们对这一有意识经验的记忆几乎完全被第二个刺激消除(这解释了他们为什么会否认自己看到过它,尽管他们给出的结果比全凭运气猜测的结果要好)。结果是平局——双方陷入窘境,因为双方都不能辨别可以解决争议的任何关键实验结果。
多重草稿模型对偏对比现象的处理方式如下。当在极短时间里发生大量的事情时,大脑会做简化的假设。圆盘的外沿很快变成圆环的内轮廓。大脑一开始只知道发生了某件事(在一个特定地方好像有个圆形轮廓),它马上接到确认信息,那里的确有一个环,它有内轮廓和外轮廓。由于没有更进一步的证据来说明曾经存在一个圆盘,所以大脑现在得出一个保守的结论:当时只有一个圆环。我们是否应该坚持认为圆盘当时被经验到了,因为如果圆环当时没有介入,被试还是会报告圆盘?这种想法就犯了错误,错在以为我们可以“定格”笛卡儿剧场中的电影,可以确定真的是圆盘的画面先进入剧场,只是后来的事件抹去了主体对它的记忆。多重草稿模型同意,圆盘信息的确有短暂的作用,有助于形成一个后续报告,但这个状态一闪而过;我们没有理由认为,这个状态在被覆盖之前一直都在意识的魔圈内部,反过来说,我们也没有理由认为,这个状态从没达到这种特许的状态。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在大脑里所谱写的草稿,后来从流通中出局,被修订的版本取代,但无论是原稿还是修订稿,我们都不能单独挑出其中一个,作为意识内容的明确标准。
图6.1
展示这种修订能力的更为惊人的例子是跳兔(the cutaneous rabbit,字面意思为“皮肤兔”)。心理学家弗兰克·吉尔达德(Frank Geldard)和卡尔·谢里克(Carl Sherrick)曾报告1972年的一些原创实验的情况(可参见Geldard, 1977; Geldard and Sherrick, 1983, 1986)。被试的胳膊放在桌面的垫子上,机械的轻击锤放在其胳膊的两个或三个地方,每个放位之间最多间隔一英尺[2]。实验者用轻击锤做出一连串有节奏的轻敲动作,如在腕关节处敲击五下,接着在肘部附近敲击两下,然后在上臂处再敲三下。敲击相隔的时间为50~200毫秒。这样一个敲击序列的持续时间也许不到一秒钟,或最多为两到三秒。令人吃惊的结果是:在被试看来,敲击是以规则的顺序,沿着等距的各个敲击点,上行到胳膊——好像一只小动物沿着胳膊在跳。好,一开始人们想问,大脑怎么知道,在腕关节被敲击五次之后,肘部附近将会有一些敲击?[3]被试经验到的情况是,从第二次敲击起,敲击开始离开腕部,然而在一些捕捉试验(catch trials)中,并不给出后来的肘部敲击,这时被试以预期的方式感觉到了五次腕部敲击。大脑显然无法在肘部敲击发生之前“知道”此处会有敲击。如果你还着迷于笛卡儿剧场,那么你也许会推测,大脑延迟了这个有意识的经验,直到所有的敲击都被“接收”之后才报告它。这种接收是在胳膊与意识座位(不管它是什么)之间的小站发生的,而这个小站又会修改数据,以配合大脑想到的某个运动理论,然后又把这个经过编辑的版本向上发送给意识。但是,大脑总是会延迟对一次敲击的反应,以防有更多敲击到来吗?如果不是这样,大脑又怎么“知道”何时延迟?
多重草稿模型理论则指出,这个问题构思不当。大脑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区分(沿着胳膊的)空间转换。大脑也会区分敲击的次数。虽然从物理实在来看,这些敲击在特定的位置聚成一串,但大脑的简化假设是,它们沿着经验的时空区域有规则地分布。在这些敲击被记录之后,大脑当然就很放松地进入这种省力却错误的诠释状态,结果是,它清除了早先的(部分)敲击诠释,而那些诠释的副作用却能留下。例如,假设我们要求被试只要感受到腕部的两次敲击就按键。我们不会奇怪,他们的按键动作会发生在大脑区分出前臂的几次敲击之前,这些敲击动作导致他们错误地以为,第二次敲击是在手臂靠上的这个地方发生的。
我们必须特别小心,不要错误地假设,我们从这样一种早期探察中所取得的内容,构成了我们在随后探察同样的现象时可能在叙事中找到的内容的“第一章”。这种假设混淆了两种不同的“空间”:进行表征的空间(the space of representing)和被表征的空间(the space represented)。[4]这是一个很有诱惑力且普遍存在的错误,值得我们专用一节来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