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精选
  • 会员

第13章 自我的实在

2025年1月24日  来源:意识的解释 作者:(美)丹尼尔·丹尼特 提供人:zhanbai93......

假如有一台机器,它的结构产生思考、感觉和知觉;想象一下,这台机器以不变的比例扩大,使你能进入其中,就好像它是一个磨坊。假若如此,你就可以探访它的内部,但你在那里究竟会看到什么呢?除了看到有些彼此推移的部件之外就没有任何其他东西了,因此你绝对看不到可以解释知觉的任何东西。

——莱布尼茨,《单子论》,1840年第一版

对我来说,当我最亲密地进入我所谓的我自己时,我总是会碰上这个或那个特定的知觉,比如,冷或热、明或暗、爱或恨、痛苦或快乐。如果没有知觉,那么在任何时候我都不能深刻地把握我自己,而且,除了知觉之外,我也无法观察到任何事物……如果有一个人经过严肃且无偏见的反省之后,认为他对于他自己有一个不同的概念,那我必须承认,我跟他是再也谈不到一块儿了。我最多能承认,他也许跟我一样正确,也承认我们在这方面有本质的不同。他或许能知觉到某种简单而持续的东西,也就是他所谓的他自己,不过我确信在我身上并不存在这样的原则。

——休谟

(David Hume, 1739)

自17世纪现代科学萌芽时起,人们几乎一致认为,无论自我是什么,它在显微镜下都是无法被看见的,我们也无法靠内省看见它。对一些人来说,这表明自我是一个非物理性的灵魂,是一个机器中的幽灵。对另一些人来说,这表明自我根本什么都不是,只是发着形而上学高烧的想象力的虚构。还有一些人认为,它仅仅表明自我只是以这种或那种方式产生的一种抽象的东西,它的存在一点儿都不会因为它不可见而遭受质疑。毕竟,有人也许会说,重心也是不可见的,但它同样实在。真的是那样的实在吗?

究竟有没有自我?这个问题在两个方向上极其容易回答。第一,我们存在吗?当然!这个问题预设了它自己的答案。(毕竟,按照休谟的说法,谁是那个徒劳地寻找一个自我的呢?)第二,在我们的大脑中或在大脑之外的地方,是否存在一些实体,控制我们的身体,思考我们的思想,做出我们的决定?当然不存在!这样一种观念要么是经验上的无知蠢话(詹姆斯的“罗马教皇式神经元”),要么是形而上学的哗众取宠(赖尔的“机器中的幽灵”)。当一个简单的问题有“显然是”和“显然不是”两种答案时,一个中间立场就值得考虑(Dennett,1991a),即使这个立场注定在一开始会违反所有派别的直觉——任何人都认为,它违背这个或那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1.人类如何编织一个自我

此外,他们似乎把大量时间花在吃喝玩乐上;而弗伦西奇,其表现倾向于把他的感官愉悦限定于把东西收归己有而不送给他人,他有点儿像个美食家。

——汤姆·夏普

(Tom Sharpe, 1977)

在这段有趣而又令人不安的描述中,小说家汤姆·夏普暗示,当你彻底想通时,便明白所有的感官愉悦就是在自己或别人的边界游荡。他确实说到了点子上,即使这不是全部的真理,也是部分的真理。

人有自我。狗有吗?龙虾有吗?如果说自我是某种东西,那么自我必定是存在的。现在存在着自我。曾经有个时期,万千年(或数百万年,或数十亿年)之前,不存在自我——至少在这个星球上不存在。因此,在逻辑上,必然存在一个那些拥有自我的生物如何产生的真实故事。在逻辑上,这个故事必须讲述一个过程(或一系列过程),它牵涉到还不具备自我或现在仍然不是自我的事物的活动或行为,但最终会从中出现一些是自我或具有自我的存在者作为新的产物。

在第7章中我们看到,理由的诞生何以也是边界的诞生,这个边界是“我”和“世界其余部分”之间的边界,即便是最低等的变形虫,也会以一种盲目的、不知不觉的方式做出边界划分。这种划分自我与他物以保护自己的最低限度的倾向,是生物学上的自我,而且,即使这样一个简单的自我,也不是一个具体的事物,而只是一种抽象的东西,一种组织原则。再者,生物学上自我的边界是可渗透的和不定的——这是大自然容许“错误”的又一例证,只要代价合适。

人体内有数量太多的入侵者,其范围小到细菌和病毒,以及像崖洞栖息者那样生活在我们皮肤和头皮小生境中的微小螨虫,大到比较大的寄生物,比如恐怖的绦虫。这些入侵者本身都是微小的自保者,但它们中的一些,比如寄居在消化系统中、对我们的生存来说不可或缺的细菌,是我们在追求自我保存的活动中必需的团队成员,就像免疫系统中的抗体一样。[如果生物学家马古利斯(Margulis,1970)的理论是正确的,那么在我们身体的几乎所有细胞中都起到一定作用的线粒体就是细菌的后代,约在20亿年前“我们”就和当时的细菌联合起来了。]还有一些入侵者是可容忍的寄生物——显然不值得我们花费力气驱赶它们;另外还有一些的确是内部的敌人,如果不加根除,就是致命杀手。

划分自我与世界、内部与外部这一基本的生物学原则,在我们心理学的最高拱顶中产生了一些显著的回响。心理学家保罗·罗津和阿普里尔·法伦(PaulRozin and April Fallon, 1987)在一系列令人激动的、关于恶心本性的实验中表明,存在一种有力却未获承认的盲目抵抗的潜流在抵抗某些行为,从理性的角度考虑,这些行为本来不会给我们带来麻烦。例如,你现在愿意吞下你口中的唾液吗?这个行为不会引起你的强烈反感。但假如我叫你拿来一个干净的饮水玻璃杯,把唾液吐进去,再吞下杯中的唾液。恶心!但这是为什么呢?这似乎与我们的知觉有关:一旦某物离开我们的身体,它就不再是我们的一部分,它变得陌生和可疑——它已经取消了自己的居民身份,变成一个遭到拒斥的东西。

因此,越界,要么是焦虑的时刻,要么如夏普所指出的那样,是某种特别令人享受的东西。许多物种都发展出突出的构造,延伸它们地盘的边界,或者使坏的越界更困难,或者使好的越界更容易。例如,海狸筑坝,蜘蛛结网。当蜘蛛结网时,它不必理解它在做什么;大自然只是给它的小脑袋提供这个必要的子程序,以实现这个在生物学上必不可少的工程制造任务。对海狸所做的实验表明,甚至它们极为有效的工程制造实践,至少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一些天生的驱动因素和倾向的产物,对此它们无须理解就能从中受益。海狸确实有学习能力,甚至可以互相教导,但它们主要还是被一些有力的天生机制驱动的,这些机制控制着行为主义者斯金纳所称的那种负强化。海狸会相当疯狂地寻找某个东西或任何东西,以阻止流水的声音。而在一个实验中,一只海狸通过这样做来让自己安心:它把扬声器全部涂上泥浆,因为从这个扬声器中传出了录制好的汩汩流水声!(Wilsson,1974)

海狸用细枝和泥巴来保护它的外部边界,用软毛来保护它的一个内部边界。蜗牛采集食物中的钙,用它分泌形成硬壳;寄居蟹用其他生物丢弃的外壳顺手做成自己的钙质外壳,省掉了摄入和分泌过程。依理查德·道金斯之见,这里的差别并不重要。他指出,无论在哪个例子中,他称为延伸的表型(1982)的结果,都是个体——受到驱动演化的选择力作用——的基本生物构件的一部分。

延伸的表型的定义,不仅延伸到个体的“自然”边界之外,包括外部构件,比如外壳(以及内部构件,比如常驻细菌),而且它常常还包括同一物种的其他个体。海狸筑坝不能只靠自己,它还需要工作团队。白蚁需要数以百万计的个体聚集在一起,才能建造它们的城堡。

想想澳大利亚园丁鸟的惊人建筑构造(Borgia,1986)。雄鸟建造精致的凉亭,作为求爱的圣地,凉亭的周围有宏伟的中央广场,丰富的装饰品颜色鲜亮——主要是深蓝色的,包括瓶盖、彩色玻璃片以及其他人类制品;装饰品都是从遥远的地方搜集而来的,精心布置在凉亭中,以便给它追求的雌性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像蜘蛛一样,园丁鸟其实不必理解它所做的事;它只是发现自己在努力建造一栋对它作为一只成功的园丁鸟来说至关重要的建筑物,但它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然而,在整个动物世界中,最奇怪、最精彩的建筑是灵长类动物——智人——所建造的令人惊叹的、复杂精致的建筑。这个物种的每个正常个体都产生了一个自我。自我从大脑中编织语言和行为之网,而且就如其他生物一样,他并不需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就只是在这样做。如蜗牛的外壳一样,这个网保护着他;如蜘蛛的网一样,这个网为他提供生计来源;如园丁鸟的凉亭一样,这个网提升他求爱成功的机会。与蜘蛛不同,作为个体的人并不只是分泌自己的网,而是更像海狸,努力工作,搜集材料,建造防御要塞。同园丁鸟一样,人把许多找到的恰好愉悦自己或其配偶的物品归为己有,其中包括其他生物出于其他目的而设计的许多产品。

上一章末尾罗宾所谓的“言论之网”就是一个生物学的产物,和在动物世界中发现的任何其他构造一样。没有了它,人类的个体就是不完整的,就如鸟失去了羽毛、乌龟失去了外壳。(在智人居住的几乎每个小生境中,衣服也是该物种延伸的表型的一部分。插图版的动物学百科全书不会把智人描绘成裸体形象,正如它不会把黑熊描绘成穿着小丑装、骑着自行车的样子。)

白蚁群的组织如此奇妙,以至于在一些观察者看来,每个白蚁群都要有一个灵魂(Marais,1937)。我们现在知道,这个组织只是百万只半独立的小行动者(白蚁)活动的结果,每只白蚁本身是一个自动体,都只做自己的事。人类自我的组织如此奇妙,以至于对一些观察者来说,每个人似乎也都有一个灵魂:一个在总部统治一切的仁慈的独裁者

诚然,在每个蜂窝或白蚁群中,都有一个蜂后或蚁后,但这些个体比行动者(工蜂或工蚁)更为被动,它们更像是王冠上需要保护的宝石,而不是护卫军团的首领——事实上,它们的王室名号更适合今天的情况而不是早期阶段,因为它们更像是伊丽莎白二世,而不是伊丽莎白一世。没有“玛格丽特·撒切尔”蜜蜂,没有“乔治·布什”白蚁,蚁丘中也没有椭圆形办公室。

我们的自我——我们这些并非最低限度的自我性自我(selfy selves),是否体现了边界的可渗透性和灵活性,就如同其他生物比较简单的自我一样?我们是否扩展了我们个人的边界(我们的自我的边界),把我们的任何“东西”都圈在里面?一般来说,答案也许是否定的,但是一定存在这样的时期,从心理学上来看,当时的情况似乎正是这样。例如,一些人仅仅拥有并驾驶轿车,而另一些人则是车迷(motorist);而且,开车成瘾的车迷喜欢说自己就一个四轮耗油的行动者,而不是一个两条腿的消耗食物的行动者,他对第一人称代词的使用就显示出这种身份认同:

我在下雨天无法很好地拐弯,因为我的轮胎在打滑。

所以,有时我们会扩展我们的边界;还有一些时候,为了应对感觉到的挑战——无论挑战是真实的还是想象的——我们会缩减我们的边界:

我没有那样做!说那些话的人不是真正的我。确实,那些话是从我口里说出来的,但我不承认那是我的本意。

我已经提醒你们注意这些熟悉的说法,它们道出了我们的自我与蚂蚁及寄居蟹的自我之间的相似性,但这些说法也让我们注意到了一个最重要的差别:蚂蚁和寄居蟹并不会说话。寄居蟹是以这样一种方式被设计的:它要保证自己找到一个外壳。我们可以说,它的组织蕴含一个外壳,因此在一个很弱的意义上,这个组织默认地把寄居蟹表征为具有一个外壳,但是,寄居蟹不在任何一个更强的意义上把它自己表征为具有一个外壳。它根本不做自我表征。它要向谁表征它自己?为什么要表征?它不需要提醒它本性的这一方面,因为它的先天设计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而且在它附近不存在抱有这种关切的同伙。正如我们所指出的,蚂蚁和白蚁可以完成它们的共同计划,无须依靠任何明确传达的蓝图或法令。

相比之下,我们几乎总是把自己展示在他人和自己面前,所以我们用外在和内在的语言与姿势来表征自己。我们的环境中可以用来解释这种行为差异的最明显的差异就是行为本身。我们人类生存的环境中不只包括食物和居所、与之战斗或要躲避的敌人、进行交配的同类生物,还包括大量语词。语词是我们环境中的有力元素,我们随时吸收、消化和排出它们,像蜘蛛网一样,把它们编织成自我防卫的叙事串。的确,就如我们在第7章中所看到的,当我们吸纳这些语词、这些弥母载体时,它们往往会取得主导位置,用它们在我们大脑中发现的原材料来创造我们。

我们进行自卫、自控和自我界定的基本策略,不是结网,不是筑坝,而是讲故事,更具体地说,是编造和控制我们向他人以及向自己讲述我们是谁的故事。就如蜘蛛不必有意识地、深思熟虑地思考如何编织自己的网,就如海狸——与专职的人类工程师不同——不必有意识地、深思熟虑地计划自己所要建造的结构一样,我们也与专职的人类作家不同,不是在有意识地、深思熟虑地琢磨要讲哪些故事,如何讲这些故事。我们的故事是编造出来的,但主要不是我们在编造它们,而是它们在编造我们。我们人类的意识以及我们的叙事的自我状态,是它们的产物,而不是它们的来源。

这些叙事串或叙事流好像是从单一的源头中流出来的——这种流出不是在某个明显的物理意义上从一张嘴或一支笔那里流出来,而是在一种更微妙的意义上流出来的。它们在任何听众身上产生的效果都是激励他们(试着)设定一个统一的行动者——叙事流就是该行动者的语词,是关于该行动者的叙事流:简而言之,激励听众设定一个叙事重心。物理学家会欣赏你所取得的这种巨大简化:设定物体的一个重心,一个点,所有的引力都能相对于它来计算。我们这些异现象学者则欣赏你所取得的这种巨大简化:你为编织叙事的人体设定了一个叙事重心。与生物学的自我相同,心理学的或叙事的自我是另一种抽象的东西,它不是大脑中的一个东西,而是一个非常强大的、几乎有形的性质吸引体,是关于未认领的东西的任何项目和特征的“记录所有者”。谁拥有你的轿车?是你。谁拥有你的衣服?是你。那么,是谁拥有你的身体?是你。如果你说:

这是我的身体。

你肯定不会被理解为是在说:

这个身体拥有它自己。

但是,然后你能说什么?如果你所说的既不是稀奇古怪和毫无意义的同义反复话语(这个身体是它自己的主人,或是类似的话),也不是主张你是一个非物质性的灵魂或幽灵的傀儡,它占有并操纵你这个身体,就像你占有和操纵你的轿车一样,那么,你还能指别的什么意思呢?

如涉及版权,请著作权人与本网站联系,删除或支付费用事宜。

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