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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建设的主体与关键

2024年12月27日  来源:一个村庄里的中国 作者:熊培云 提供人:gushang23......

乡村建设的主体与关键

谁是乡村建设的主体,如何调动农民参与其中,这是一个不得不思考的问题。面对农村的脏乱差,周作孚谈到自己在日本留学时,已觉“日本之强,系从人民之家庭强起,入日本人之家,其妇女未有不振作者,基屋内未有不精洁者”。为此,在其督率下,1934年6月实验区在一个月内填平粪坑六千个,而使之迁往偏僻处,改良茅厕四百所,使其臭气不闻于外……不过,类似举措受到了很大的抵制。有农民说,当年共产党来,都没有取缔,你们为什么要取缔?周作孚以民众的生活导师自居,虽然这种推动对农民不无好处,但是这种反对也表明,农民是否跟随与认同,是乡村建设能否取得成绩,是否有效率的关键因素。

与周作孚改建厕所时的“反对者蜂起”相比,董时进主持下的农业院在当地推广新稻种“鄱阳早”则要顺利得多,更得到民众的欢迎。因为农民知道了它的好处。农业院不仅是引进了稻种,提高了收成,而且在盐水选种方面,还把盐给买不起盐的农民使用。农业院或许是当时唯一不以政治挂帅而做出实事的机构。

谈到救济农村,董时进注意到一个现象:“近数年来,国内朝野一致高唱救济农民,复兴农村,然而救济之声浪愈高,农民之破产者愈多,复兴之高潮愈盛,农村之崩溃愈速,可见非复兴不得其法,必救济之未切实努力。”为此,董时进开出两个药方:其一是救济农民不能压榨农民,“譬如人之不起,并非生病,乃系被人殴打,体无完肤。欲救此人,首须停止殴打,否则扁鹊再生,亦将束手”。在此意义上,不图地方政府救济人民,“能维持治安,自己不去扰民就可以了”。其二,就是在经济或者技术上想方设法增加农民的收入。(董时进《论复兴农村》,《独立评论》,1933年6月25日)

与此相比,国民政府1934年开始在江西展开的乡村建设更像是稳定大局的权宜之计,而非真正以地方自治“奠民国万年有道之基”(刘世长编《地方自治讲话》)。具体到操作,主要有以下两个特点。

其一,乡村建设的首要目的是维护地区稳定,而非自治。

以“匪区”为例,经历了几次围剿与反围剿,当地民生凋敝自不待言。1927年至1934年间,白舍坪实验区所在的南丰,苏区占全县总面积的94%。由于共产党“遍设列宁小学、民众俱乐部及其他教育机关,每县动辄以百数十所计,对于民众尽麻醉诱惑之能事,驯至一般成人、妇女、与儿童所表现者,皆反常悖理之意识”,国民政府认为当下最迫切的是“实行特种教育,以纠正其思想,健全其人格,发展其生计,扶植其生存,使均成为良好国民”。直至后来江西在全国率先推行保甲制度,并以“管教养卫”代替“自治”,以官治代替民治,孙中山生前倡导的“自治”实已名存实亡。如此扬汤止沸的乡村建设,更像是国家进入紧急状态下的政治动员。而所谓“特种教育”,与其说是为重建乡村,弗如说是为重建意识形态。

原先的十个服务区,自从干事兼了区长,“服务与政治结婚”,其性质也发生了悄悄的变化。以前服务不问政治,可谓全心全意为农民服务,但现在兼负政治任务,就不能不执行一点“伤脑筋”的政令,不得不卷入政治的旋涡。个中难处,就像今日中国的村民自治,本来村长当选后应该全心对农民负责,可上面下派任务,让他们同时负责订报纸、抓计划生育。自从干事兼区长开始做“伤脑筋”的事情以后,农民分不清什么是服务区,什么是行政区,只知道“老师们变了心”。(徐盈《江西农村改进事业的全貌》,《游客话江西》)非政府组织(Non-Governmental Organizations)变成了新政府组织(New-Governmental Organizations)。

其二,乡村建设与农民最迫切的需要脱节。

梁漱溟当年搞乡村建设,时常苦恼于“乡村运动而乡村不动”。知识分子忧国忧民,可是他们办乡村建设的工作研讨会,农民代表基本没有,“仿佛乡村工作讨论会和乡村没多大关系,乡下人漠不关心,只是乡村以外的人瞎嚷嚷”。而梁将此归咎于“农村偏乎静,我们偏乎动;农民偏乎旧,我们偏乎新”(《我们的两大难处——二十四年十月二十五日在研究院讲演》,《乡村建设理论》)。这种“我们—农民”式的分析方法显然没有切中问题要害。如果农民真的偏乎静,偏乎旧,他们就不会义无反顾卷入到“打土豪,分田地”的运动中去了。

乡村建设者希望农村有一个光鲜的外表,农民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然而,农民最需要的是有可以耕种的土地,是摆脱贫穷。当然,乡村也的确需要文化建设与文化扶贫,但是如果没有其他更货真价实的可以改变他们命运的政策与行为,这种文化上的帮扶并无多大意义。重要的是,这种素质论实际上也是一种潜在的归罪,即把农民生活之所以艰难困苦简单归罪于农民的素质低下。农民将此视为负担,概是因为提高素质对他们而言,是成为模范国民之义务,而非现代国民之权利。当说,农民不应只是被同情的一群,更应是一群有欲望的人。此欲望人皆有之,绝非素质二字所能概括与敷衍。

知识精英送文化下乡,可许多农民正挣扎在死亡线上,日出而作,日落难歇,“没时间读书”是因为这些书不能解决农民的燃眉之急。其不合时宜,就好比农民急着娶媳妇生儿育女,你却只送他一本书,并告诉他“书中自有颜如玉”。

农民本是农村重建和复兴的基本力量,没有他们的积极参与,乡村建设只能裹足不前。而对于农民而言,乡村建设的价值,既不在政治精英着眼于社会稳定的政治下乡,也不在于知识精英完成社会理想的文化下乡,而在于他们究竟可以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否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由此更不难理解,今天这样急功近利、与民争利、逼农民上楼的新农村建设何以会受到农民激烈的抵制。

经年累月的被侮辱与被损害,使农民对来自政府的改造与建设早已“习得无助”,所以往往并不抱以热望。但如果因此断定农民组织不起来,又有失公允。为什么现今许多农民对村级选举无动于衷——“选不选都一样”,对修族谱却愿意出钱出力?究其原因,前者还没有让农民看到可兑换的“政治期权”,而后者直截了当,可以让他们的名字印在族谱上“流芳百世”。

虽然也殚精竭虑,但是因为未能真正走到农民的生活中去,所谓乡村建设,便成了社会精英“自己感动自己”却不能运动农民的事业。而国民党的军队花了几年时间,费了千辛万苦,最后不得不借着通公路、装电话、修筑如来螺发一样密集的碉堡才得以肃清“匪区”,随之而来的乡村建设却没有回答与解决一个重要问题,即为什么当年会有那么多农民甘愿为几亩土地冒死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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