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历史到现实,无论从哪个角度上说,这都是一片苦难深重的土地。中国历史上从来不缺纵火者与嗜杀者,日军侵华对中华文明的毁坏,远超过中国历史上的任何一场战争。它不只是二十世纪中国的劫难,更是整个东方文明的劫难。它不仅毁坏了中国千百年来的文明累积,干扰了现代化进程,更在某种程度上毁坏了中国人的心灵,使这个原本与世无争的民族,不得不长期生活在一种历史的仇恨与羞耻之中。为了宣泄仇恨、淡化羞耻,于是有了无以数计的“抗日喜剧”。
常常听人说,中国人是“以历史为宗教”。话虽如此,古往今来中国人却从来没有认真地检讨过自己的历史,更少有具体入微的个体记忆与地方记忆。而在我看来,只有个体记忆优先于集体记忆,地方记忆优先于国家记忆,才有可能形成一个值得信赖的集体记忆与国家记忆,而这也正是乡土记忆的价值所在。
说到日军侵华,此地自有无尽磨难。在有关访谈中,一位老人这样回忆发生在当地的一起轮奸案:
陈家桥的陈文德从东岸村那里讨(娶)老婆结婚时,轿子抬到了狗子岭,日本佬把抬轿子的人叫到一边,把新娘从轿子里捉出来强奸,过了12个(被12人轮奸)。强奸后都爬不起来。日本佬走后,那个女的叫轿夫:“老表,你来哟,我没死,你抬我去哟。”轿夫过来就朝那个女的肚子上踩一脚,一踩精液就流了出来,人就没死,救到了。(王文明口述,生于1927年)
口述史里的新郎、新娘以及亲人也许并不知道卢沟桥是什么,但是从那一刻开始,他们知道什么是鬼子进村,无恶不作。
我还曾经听老人们说过周围的几个村庄发生过大屠杀,有的村庄都杀绝了。或者某个山坳里有万人坑。对于发生在当地的大屠杀,有较多记载的是布水寺大屠杀。1939年元旦,几个日本兵因为在经永修前往德安的途中遭到了中国军队的伏击。为了报复,日军在永修梅棠山上的布水寺大开杀戒,一次屠杀了400多位躲在那里的难民。
时光堆积,历史一代一代地被遗忘与淹没,包括上文提到的蒋介石调集十几万军队参与的“修河保卫战”,如果不是我走入田间寻访一些老人,搜集一些平常难得一见的文本,对于这些本土记忆我将一无所知。我行遍天涯,满脑子装的都是这个世界的大事件,直到过了而立之年才有心了解一点点家乡的历史,我为此羞愧难当。
有此遗憾,其过错并非全然在我。从少年开始,且不说我们在课本中所接触到的抗日史,“一寸河山一寸血”早已经被简化为一部政治正确的革命史;就应试教育本身而言,也并不鼓励学校开展本乡本土的历史教育。更别说,在这样一个健忘的国家,一些原本广为人知的事件,因为很少有人继续关注和讨论,隔不了几年就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了。
从2008年的夏天开始,为了梳理过去几十年乃至百年来本乡本土的记忆,我不断返乡,从田间的口述历史到档案馆的材料,从九江、南昌的旧书摊到网上的二手书店,我尽可能多地了解当地的历史,打捞沉沦的记忆。顺藤摸瓜,了解得越多,需要记录的东西也就越多。我相信最真实最值得信赖的历史,不是在政治广场上的振臂一呼,不是某个主义的从此流行,不是一场血腥战争的名字,而是无数具体的小人物的具体命运。
说到布水寺大屠杀,我有意关注这座寺庙的现状。虽然它已经劫后重建,但是有关当年大屠杀历史的记忆,在这里几乎无人着墨。你也许会说,他们记住了“南京大屠杀”。但这并不能掩饰中国人对历史的淡漠。生活在乡村,你需要了解城市的命运,但你更应该知道本乡本土的历史。而这种对历史的淡漠,包括对近在眼前的1949年以来的历史的态度,时常让我想起我在欧洲的一点见闻与心得:一是我走访法国的一些村庄时,发现村子里多半会有一个纪念碑,为了纪念当地在一战或二战时期死难的“孩子”。二是在诺曼底有个叫奥拉都尔的小村,那里同样承载了法国二战史上最为惨烈的记忆。1944年6月10日,纳粹党卫军用机枪和手榴弹集体屠杀了奥拉都尔600多位村民。战后法国政府保持该村原貌,没有进行修复重建,只在村口立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记住”。三是科隆有位叫Gunter Demnig的艺术家,设计了一种绊脚石,安放在德国的几百个城市,它们由黄铜铸成,每块上面都刻了一个犹太受难者的名字和他的生卒年月。2008年有一部叫《绊脚石》(Stolperstein)的德国纪录片谈的便是这件事。两年后,德国人把若干块“绊脚石”带到上海世博会,也让中国人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以及他们对历史的态度。
与此相反,最不乐见的一种历史书写是,在一个地方,没有乡土历史,只有国家历史;没有邻人的历史,只有人民的历史;没有对历史的省思,而只记住一堆目光远大的仇恨。
我至今未忘小时候在《可爱的永修》上读到有关当地历史人物时的喜悦,时间那么远,地理又那么近。回望几十年来中国的教育,为什么不能为当地学生提供一些原生态的史料,让他们就近了解一个村庄,一个小镇,一条河流,一座城市?为什么饱经沧桑的老人不把他们所见证的时代与人生经历写下来留给子孙?几年间,在我不断梳理这些乡村记忆的时候,我的内心总是充斥着这些声音:没有地方的历史,何来国家的历史?没有个体的记忆,何来共同的记忆?没有具体的人的命运,何来民族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