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至此,我们可以确凿地说,经济发展既不存在单一的亚洲模式,也不存在所谓的统一的“儒教挑战”威胁西方。
当然,所有东亚社会都有一些共同的文化因素。这其中包括对教育的重视和尊重,中国、日本、韩国以及其他受儒家影响的文化都有这个特点。五十年或一百年以前,尊重知识的文化并没有什么经济意义,彼时高等教育的回报相对较低,但是在今天的技术世界中,技术和教育的回报急剧上升。虽然市场本身刺激教育投资,但如果父母鞭策孩子在学校努力学习,同时政府建立教育体制帮助学生培养努力学习的习惯,那么效果会更好。
同样,所有东亚文化都有相似的工作伦理,尽管这些观念在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根源。在日本主要源于佛教,而在韩国和中国则似乎源自儒家思想。 [1] 所有这些社会都顺应了世俗的劳动价值观,过去鄙视经商、赚钱或贬低日常工作尊严的贵族或宗教价值观都已消失了。
最后,在大多数亚洲社会中,在引导经济发展方向上,政府扮演了相当重要而且积极的角色。但这远远算不上亚洲发展的普遍特色。从韩国朴正熙时代的高度参与,到香港的英殖民政府的“放任自由”,东亚各国政府的干预行为在深度和本质上有着千差万别。查莫斯·约翰逊(Chalmers Johnson)和詹姆斯·法洛斯等认为,政府干预和产业政策是亚洲“经济奇迹”的根本,但是经济成功与东亚各国政府干预之间并没有必然关系,这一事实证明,产业政策本身不是决定增长的关键。东亚在文化上与众不同的地方,是企图施行经济干预的政府更加成功地避免了不利影响。
然而在自发社会性方面,日本、中国和韩国存在着巨大的差异,这些差异催生出不同的工业结构、管理方式和组织形式。新加坡和中国大陆以及东南亚其他国家迅速崛起,并走上一条与日本相似的发展道路,只不过稍有延迟,于是,许多美国人和欧洲人往往认为,亚洲比实际看到的更为同质化。这个观点得到了东亚儒家挑战论拥护者的进一步支持。
但实际情况是,亚洲国家被分隔到世界经济的不同领域,而且这种局面还可能延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日本和韩国因其大型企业而进入了汽车、消费电子产品和半导体等领域,直接与北美和欧洲的大型企业竞争。但这不是大多数华人社会的天然优势,他们更擅胜场的是灵活性比规模更重要的领域。事实上,亚洲有两种相对立的经济文化,一种是日本文化,另一种是华人文化。两种文化都是基于大型网络组织,但日式网络是建立在普遍社会信任基础上,而华人网络组织则是基于家庭和亲戚关系。这些网络组织之间平常也会有互动,但是它们的内部结构却朝着全然不同的方向发展。
华人社会在建立大规模私有专业管理型企业方面所经历的重重困难,在将来会转变成一个政治难题,而非经济难题。缺少大规模专业管理型企业是否会成为国内生产总值快速增长的一大障碍,这一点尚不明朗。认为华人家庭主义阻碍了经济现代化进程的观点是完全错误的,即便考虑到它缺乏组织大型机构的技术发展,这一看法也仍是错误的。事实上,同样有可能发生的情况是,在企业迅速重组和缩小规模的时代,小型的华人家族企业会比大型日本企业发展得更好。如果这些社会的唯一目标是最大限度地增加财富总值,那么它们根本没有必要替换规模相对较小的家族企业模式。加拿大、新西兰和丹麦通过农业、原材料和其他低端技术产业增加了财富。它们貌似也并没有因为本国缺乏强大的半导体工业和航空工业而不开心。
另一方面,许多国家相信,在某些战略关键领域取得工业成功本身就是一件好事,可能因为它们相信自己比市场更了解最好的长期回报在哪里,也可能因为它们所追求的是国际威望或国家安全等非经济目的。法国和韩国就是这样的代表,它们的经济决策往往受强烈的非经济目的影响。
对于这些社会而言,自发建立大型组织倾向的匮乏可能会给它们带来最大的麻烦。如果私有部门无力自己打造战略性产业,那么国家将极有可能插手,鼓励经济朝这个方向发展。直接由国家资助的工业发展将带来各种与受市场驱动投资无关的风险。
对于中国大陆而言,国家主导的经济发展将成为一个很大的问题。中国经济有两部分,一方面是老旧而缺乏效率、且每况愈下的国有部门(其他的且不说,它拥有世界上最低效的汽车制造业),一方面是主要由小型家族企业或海外合资企业组成的新兴市场领域。在今天的中国,尚未看到一个现代化、高效率、土生土长的大型民营企业部门。在最近几年中国的总量以惊人的速度增长(1992年和1993年每年达到约13%),这在很大程度上是资本主义小企业部门和外国投资的推动。通过向一个巨大而缺乏效率的计划经济引入市场激励机制, 这一增长速度才成为可能。目前,中国的穷困状况使它无力担心其产业的行业分布情况,现在这样惊人的增长速度足以让每个人都心存感激。中国经济还有许多基本问题有待解决,譬如建立稳定的产权和商业法系统。
但如果中国大陆下一代或两代时间内赶上台湾或香港目前的人均收入水平,那么它会出现大问题。一系列潜在的问题对于中国观察家来说都不陌生,这些问题都可能刹住国家的未来发展,如通胀压力,基础设施缺乏,发展步伐过快导致的瓶颈,沿海省份与内陆地区的人均收入之间的巨大差距,以及大量现在埋下的、但终究会爆炸的环境定时炸弹。此外,中国也将面临发展大中型专业管理公司的问题。当香港和台湾地区沿着市场路径取得更快发展时,它们就会放弃某些能带来高度威望的制造行业而留给他人,但中国大陆则不太可能这样做,部分原因是中国作为一个大国是不会想被排挤在现代高端工业大门外的。中国的规模也决定了它最终将制定一个平衡的经济,同时包括资本和劳动密集行业。它不能指望像东亚小国那样,通过参与利基市场而达到整体高水平的发展。
但是,对于中国而言,从家族企业向现代企业的转型,将要比日本或美国的情况更加棘手,而且政府需要扮演更大的角色。最起码,中国需要通过其政治制度的基本合法性构建政治稳定,以及一个既不容易出现过度的腐败,也不轻易受外界政治影响的,有能力的政府结构。但是对于当前中国的政治体制,大多数观察家都说不清楚,它是否能够顶住由匆忙工业化所造成的巨大社会经济压力,以及中国在21世纪是否变成一个军事国家。一个不稳定的中国,或由紧张和反复无常的政府统治的中国,都不是一个对明智的经济政策决策有利的环境。
日本和中国的经济文化之间的反差,对于日本也有着重要影响。随着日本成为经济超级强国,一些日本人认为所谓的“日本模式”,即便算不上可供世界其他地区效仿的模式,起码是值得亚洲国家效仿的。 [2] 事实上, 日本人也确实有许多地方可供其他亚洲国家学习(更不必说北美和欧洲的竞争者),它们在过去的几十年中已经从日本的科技和管理技巧上获益良多。
但是,在产业结构方面,日本和其他亚洲文化之间存在巨大差距,有理由相信,华人社会想要采用日本的做法是非常困难的,譬如日本的财阀体系似乎是很难移植到华人社会中去。中国的企业和企业家似乎过于个人主义,所以无法顺应这一风尚,无论怎样,他们还有以亲戚关系为基础的网络。精益生产是否能像在日本和北美一样,在中国社会成功实施,我们还不清楚。换句话说,华人要找到一条自己的通往现代性的组织路径。
[1] 参见Winston L. King, “A Christian and a Japanese-Buddhist Work-Ethic Compared,” Religion 11 (1981): 207-226.
[2] 日本评论家抑或认为日本的文化和制度是独一无二、无可复制的,抑或认为日本是亚洲其他地区学习的典范。关于西方的日本独特性(nihonjinron)研究文献的批判,参见 Peter N. Dale, The Myth of Japanese Uniqueness (New York: St. Martin s Press, 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