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十年来,法国政府一直将打造法国在一系列高科技领域的领先地位作为首要任务,例如航空、电子和计算机领域。其措施与过去至少五百年来的政府做法相一致:一群巴黎官员制定促进科技发展的计划,之后再通过保护本土产业、发放津贴、政府采购、(在1981年社会党获胜后)一部分高科技企业的完全国有化(包括整个电子产业)等手段实现这些计划。这种强硬的工业政策(或曰“经济统制”)的确有一些效果:航空工业发展稳健,包括协和超音速飞机、一系列用于出口创汇的军用飞机、一个进行中的航天发射计划以及在其欧盟伙伴的帮助下创建的一个商业航空公司——空客公司。 [1]
但法国高科技产业政策的整体表现却差强人意。20世纪60年代末,法国政府的计算机计划预测,强大的计算能力仅限于数量有限的庞大的分时计算机,而就在微型计算机革命到来前夕,法国政府还在补贴大型机的发展。 [2] 80年代初,法国的计算机产业开始国有化并获得巨额津贴,但不久这一产业就开始出现巨额亏损,增加了政府的预算赤字,并导致法郎贬值。之后,除了垄断的法国电信市场外,法国企业从未成为软件或硬件的前沿供应商。政府政策也未能培养出世界级的半导体、生物技术或汽车工业。
法国产业政策的不良记录往往成为自由市场经济学家诟病产业政策的依据。的确,这些记录让我们认识到政府在缔造产业赢家方面能力有限。但是许多批评家没有考虑的是,法国政府之所以一直企图干预经济,正是因为法国的私营经济一直缺乏动力、创造性和创业精神。用皮埃尔·德雷福斯(Pierre Dreyfus,前工业部长,雷诺汽车公司的前任总裁)的话来说:“法国的私营企业不愿冒险,它们冷漠、胆怯、畏首畏尾。” [3] 在过去的一百五十年时间中,法国的私营企业从未成为新组织形式的领军人物,也从未因规模庞大或掌握复杂的工业流程而闻名于世。除去国有或者国家扶持的企业外,法国最成功的企业往往是家族型企业,它们所面向的是相对小众、高品质的消费者或特色市场。
如果这一模式听起来耳熟,那么确实如此。将现代法国这样一个复杂而高度发达的社会,与远东小型而新贵的华人社会相比较,虽然看起来相当冒失,但是从构成社会资本的本质方面来看,两者之间确实有着众多的相似性。法国家庭和政府之间的中间社团组织较为薄弱,这让法国私营经济受到限制,难以催生出大规模、强盛、有活力的企业。其结果是,法国的经济生活围绕家族型的企业抑或大型国有公司,而这些国有公司是在政府出手拯救奄奄一息的大型私有企业时成立的。中间组织的缺乏不仅对法国的工业结构产生了显著影响,而且还影响了法国的劳工与管理者之间的关系模式。
在此我们应该先指出法国与儒家社会存在非常重大的差异。说法国跟中国一样在任何方面都是家庭主义的,甚至说法国有类似于意大利中部的家族主义,都是不正确的。除了天主教教会和拉丁民族传统给予家庭的一般约束力外,法国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明确的思想体系来赋予家庭特权。法国在中世纪时有着各种各样的中间组织——行业公会、宗教社团、市政组织和俱乐部,几乎都是是建立在血亲关系上的。后来,法国成为“唯才是用”这一理念的首创国,即以业绩为客观标准而非出身或承袭的社会地位。法国家庭,无论社会阶层如何,都从来没有成为自给自足的经济单元,也从来没有中国家庭严格的父系制度。法国贵族阶层和显赫的资产阶级中常常可见的父母亲名字连在一起,这一点足以证明了母系继承的重要性。
此外,至少自早期现代以来,法国国家就有了与中国十分不同的合法性和荣耀感 。从理论上讲,儒家意识形态赋予位于中国社会上层的皇帝、朝廷以及帝国官僚机构以合法性。但是,在中国人中间也有着不信任国家的传统,并且会为了对抗国家的掠夺而捍卫自己家族的特权。对比而言,在法国,最优秀和最聪明的人才一直以来都向往为政府工作,他们都希望进入国家行政学院(ENA)或其他高等学院,以保证以后在官僚机构谋得一官半职,或者管理其他大型的国有企业。反观华人世界,尽管人们对从事官僚职业的谨慎心态在改变,不过相对来说,只有少数野心勃勃的人才会选择进入公务机构,多数人还是会通过私人事业来寻求自己和家庭的幸福,这一点无论在中国大陆、台湾、香港还是新加坡,都是如此。
法国家庭的真正重要之处并不是其是否强大或团结,而在于由于在家庭和政府之间缺乏能够缔造个体忠诚的中间组织,家庭遂被推到前台成为社会凝聚的主要模式。这一点没有争议,至少在经济生活中是如此。
20世纪40年代末,经济史学家大卫·兰德斯(David Landes)在一篇重量级论文中指出,与英国、德国或美国相比,法国经济相对滞后的原因在于传统家族企业占据了经济主导地位。 [4] 兰德斯认为,典型的法国家族企业家骨子里头是非常保守的,厌恶新生和未知事物,首要关注的是家族企业的生存和独立,因此他不愿意公开募股,或寻找资本来源,生怕削弱他对企业的控制。法国的生产商有着强烈的保护主义意识,远不如德国人那样以出口为导向,他们把自己更多地看作是一个工作人员而非企业家,并且“把政府当作父亲一样,在他的怀抱中,他总能找到庇护和安慰”。 [5]
杰西·皮茨(Jesse Pitts)将兰德斯的观点进一步扩展,他认为成功的法国资产阶级已经被贵族阶层的风俗和价值观所同化。后者鄙视资本主义,颂扬高贵的个人英雄主义行为,胜过持续、稳定的理性积累过程。 [6] 法国资产阶级家庭并不想通过发展和创新来扭转现状,而是向往贵族的安定、拥有地产、食利的生活状态。巨额财富的积累难以实现,部分原因是由于创业家庭不愿意承担太大风险,也是家庭的本质所致。长嗣继承权在法国大革命时期因其不民主而被废除,而法国家庭的母系继承思想往往导致内部摩擦和财产分割。其实,皮茨还可以再加上一点,那就是到了20世纪,法国贵族保守的反资本主义思想被另外一种同样反资本主义的思想所取代,出自一批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这一思想影响深远,尤其是影响了法国商人对自己所从事的工商业的合法性的看法。
兰德斯认为法国经济落后有其家庭主义的根源,这种观点之后反复受到抨击。最重要的反驳是,在20世纪50年代,法国经济开始迅速发展,创造了不逊于德国经济的微型“奇迹”。于是,法国落后或反应迟钝的假设渐渐遭到质疑。 [7] 今天,倘若用同等的购买能力而非美元来比较的话,法国是工业化世界中人均收入最高的国家之一。于是,一些学者提出了很多修正观点,他们认为,首先,法国的增长速度从未明显低于英国和德国等那些所谓更先进的国家 [8] ;其次,家族企业创新和创造新财富的能力并不亚于专业管理型企业。 [9] 汽车制造商雷诺公司和发明百货商店这一形式的“优市”(Bon Marché),就是家族企业的规模发展、生机勃勃的实例。 [10]
尽管有这些批评,不可否认的是, 法国经济的家庭主义组织结构一直到延续到20世纪下半叶前。同样不可否认的是,与德国和美国相比,法国的家族企业向专业管理型公司的转化开始得比较晚,而在促进这一转型过程中,法国政府起了巨大作用。德国企业早在19世纪70年代就开始采用公司形式的组织结构,而此时在法国,家族领导企业的合理性依旧无人质疑,而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家族企业仍然保持了它们的主导地位。 [11] 20世纪30年代中期,一系列法令出台,削弱家族的控制,其中包括股东的平等投票权,但是法国企业普遍向公司管理制转型则要等到直到二战结束之后才算真正开始。 [12] 按人均收入来计算,法国的增长速度可以赶上英国,但是经济史学家一致认为,法国在学习新技术方面,尤其是“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技术(化工、电子设备、煤炭、钢铁等领域)要比德国或美国慢。法国的贸易协会一直都不如德国发达,而贸易协会在提升行业标准、训练人才、培育市场等方面都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法国的贸易协会尽管已经现代化,但是它们所起的作用多是通过关税和津贴来保护既有经济不受竞争的威胁。 [13] 而且法国仍有着一种共识,即法国的制造业一直保持着19世纪就有的高品质消费品生产的传统,小规模的家族企业保存得尤其好。 [14]
的确,法国经济的许多显著特点都可以归根到法国的家庭主义。一些观察家认为法国产业受到马尔萨斯式市场组织的牵连而发展缓慢,这种组织结构使大量小企业卷入“过度”竞争,因而降低它们自身的营利能力,或者导致它们组成企业联盟来保护市场份额。但市场结构是企业试图达成规模经济的结果而非原因。 [15] 如果法国企业不能有效地做到这一点,那问题很可能不在市场本身,而在于家族企业不愿扩张、不愿削弱其控制的特质上。同样的,有些人认为,法国有着规模小而数量多的生产传统高品质产品的企业,是因为该市场小众且细化的特点。的确,阶级区隔和某些贵族传统对法国消费者的品位有深远的影响,但不可否认的是,大型现代化的营销组织也有创造了市场需求。法国的大众消费品市场最终成型于二战后,不过是比美国和德国的市场形成得略微晚些。但这一相对迟缓,归根结底,恐怕还是缘于法国家族企业萎缩过慢。 [16]
传统的法国资产阶级家庭团结、自我中心,并且关心地位和传统,这些一直是法国文学和社会评论的主题。正如其他家庭主义社会一样,法国社会长久以来在文化上排斥收养,拿破仑执政时期创立收养基本法,在最高行政法院激起强烈争论就恰恰反映了这一点。 [17] 但是法国的家庭主义不如中国和意大利中部的家庭主义顽固。那么,为什么法国的家族企业在向专业管理和现代公司结构转化方面如此迟缓呢?
问题的答案还是要归结于法国人中间的低信任,以及他们长久以来无法在群体中达成自发联合。多年来,各路的观察家都发现,法国缺乏在家庭和政府之间的中间组织,其中第一位也是最重要的一位是托克维尔。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一书中阐述道,在大革命前夜,法国社会阶级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而在每个阶级内部还存在着细微的地位区分,这些区隔阻碍了人们达成合作,即便是当他们之间有共同的重要利益的时候也不例外。
法国社会学家米歇尔·克罗齐耶(Michel Crozier)指出,他所研究的二战后行政机构和工业垄断同样具有上述法国社会的特征。每个官僚机构内部都不存在任何形式的社团或小组,没有工作方面或者消遣方面的协会;甚至,员工在组织内很少有朋友关系,他们更愿意依照组织所界定的、正规的、等级分明的准则来相处。 [18] 克罗齐耶还引用了他关于法国社会缺乏非正式社团的其他研究:比如一个村的孩子不会形成群体或小集团,而且即使有,也不会发展出延续到成年期的长久关系 [19] ;又或者成年人在有共同利益的项目中很难合作,因为这会破坏理论上村民间的平等。 [20]
换句话说,法国文化的深层结构里不喜欢非正式的、面对面的关系,而这类关系却是新型非正式组织所必需的;法国文化更喜欢法律明确定义的、集权的、等级式的权威。再换句话说,享受平等地位的法国人若是找不到更高一级的、更有力的权威,他们之间的问题就难以解决。 [21] 正如克罗齐耶所言:
在法国文化中,面对面的依赖关系是让人难以忍受的。法国对于权威的普遍看法仍然是普世主义和专制主义的,仍然保留了17世纪政治理论的遗风,即理性与放纵的混合体。这两种态度相互矛盾,但它们却能够在官僚体制中协调起来。这是因为,不发展私人关系的规矩以及中央集权式的结构,恰好对应了奉行绝对权威的观念和铲除最直接的依赖关系,使它们协调不悖。换句话说,要解决法国人对权威的矛盾态度,组织的官僚体制是的完美解决方案。 [22]
在法国经济生活的许多方面,都可以看出法国人对直接的、面对面的关系的厌恶。车间工人不愿意自发地组成团队,而更愿意在由中央管理层或由中央管理层与劳工协商统一制定的正式准则的基础上合作。劳雇关系也为同样的形式主义所困扰,工会不会通过与本地的管理层交涉来解决问题,而是将问题转给上一级领导,最后甚至推到巴黎中央政府。
法国人偏好中央集权,与之相对应的则是结社生活的薄弱,这一现象的历史根源可以追溯到16至17世纪法国王权对贵族阶层斗争所取得的胜利,以及王权对其他权力中心展开的系统性压制和管控。在这一点上,它与中国的皇权制度和意大利南部的诺曼王朝可说是十分相似。 [23] 法国中央集权政府的出现最初并不是受经济的刺激,而是迫于政治压力——特别是因为需要调动一支庞大的军队来保护并扩大法国历代王室的财产。 [24] 地方行政官被废黜,取而代之的是省督制,省督由巴黎直接委派并受皇家议会的监督,皇家议会享有不断膨胀的职权。根据托克维尔的研究,这种政治集权的后果是:“法国再也没有城镇、自治区、村庄或小村落,无论大小,而医院、工厂、修道院或大学再也无法按照自认为合适的方式管理内部事务,或在管理其财产时不受任何干预。” [25]
在经济事务中,皇权对财政事务的全盘控制开始于查理七世(1427—1461)统治时,并在15世纪末到16世纪初,其后的路易十一、路易十二和弗朗西斯一世统治时进一步扩大,这一过程通过或多或少一直在上升的税率可以证明。托克维尔指出,税制最恶劣的一面是它的不平等性,因为它使人们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差异,并开始嫉妒他人的特权。 [26] 除了税收外,国王又发明了一个生财之道,即卖官鬻爵,于是官僚机构越发庞大。这些买官者往往不行使正式职能,或至少不行使有社会作用的职能,但是他们可以免交各色杂税并且获得用以彰显社会地位的头衔。 [27] 跟传统中国的官府一样,法国官僚机构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消耗着所有有志有才之士的能量:“法国中产阶级加官晋爵的强烈欲望是举世无双的。他只要发觉自己有了些许积蓄,就会尽快将它花在购买官职上,而不是将它投资在商业中。” [28]
官职的买卖还有一个更恶劣的长期后果,即将法国社会分成若干等级,等级中又再分更细的阶层,于是人们发现彼此处在对官职和王室恩惠的激烈争夺中。托克维尔对此有着生动的描述:“每个小群体都因某些微不足道的特权而彼此排斥,毫无诚信甚至成了光荣的标志。它们彼此之间,经常发生谁上谁下的无休止的斗争。他们的争吵声使省督和法官头昏脑涨。” [29]
在现代法国,旧制度的税制和特权政策所造成的地位差异仍然存在,并且对经济生活有着无尽的影响。在很多方面,法国仍是一个阶层色彩浓重的社会。法国大众消费市场的发展相对迟缓,以及他们对小型、奢华、高品质产品市场的顽固坚持,都反映了法国中产阶级消费者贵族式的品味。此外,劳工和管理层之间一直存在着鸿沟。与其他南欧国家一样,法国的工人运动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时带有无政府工团主义性质,后来带上了浓重的意识形态色彩并且为法国共产党所主控。在美国,劳资纠纷通常可以通过务实的态度得以解决,但在法国这类纠纷往往带上了政治色彩,通常需要中央政府介入才能解决。斯坦利·霍夫曼(Stanley Hoffmann)指出,贵族价值观甚至进入到了法国工人阶级当中,他们强调在与资产阶级的斗争要展现英雄气概。 [30] 在这种敌对的职场气氛下,日本企业中那种模糊科层而强调团队或跨越阶级界线而形成的“公司家庭”等概念,对法国人来说犹如东方夜谭。
法国社会的阶级分明,加上法国人对权威的传统态度,造就了墨守法规、僵化的职业关系体制。研究法国政治体制的观察家指出,对于面对面参与的厌恶会减少重实效的调整机会,而且会导致沟通和反馈受阻。例行式的政治需要人民死板地接受强大的中央集权的官僚权威。实际上,这样的权威是非常脆弱的,当改革的压力造成了突破口,体制里的群众就会走向另一个极端,颠覆并怀疑一切权威。 [31] 这种模式在法国的劳雇关系上周而复始地出现,法国的劳雇关系无法循序渐进地进行微调,结果常常是周期性地爆发高度政治化的工人运动危机,旨在达成全国性的运动目标。
在经理阶级(Patronat)中还存在大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或者说法国的两种资本主义,而二者之间的关系一直比较紧张。前者是天主教的、家族型的生产商,后者则是由犹太人和新教徒支配的资本主义,主要涉足金融、银行业和投机领域。 [32] 正如英国伦敦的投机商看不起曼彻斯特和利兹等北方城市的制造商一样,在法国,巴黎的金融资本家与外省的制造商之间同样互不信任。在德国和日本,以银行为中心的工业集团高度依赖于金融和生产之间的高度信任,而这种情况在法国产业集团中甚为少见。法国早期曾尝试过建立这样的集团,如信贷银行(Credit Mob),结果在1867年以惨败告终。
倘若说旧制度下的官僚体制行使了某种经济功能,则是对于法国经济生活各个层面的控制。行业公会是起源于中世纪的社会组织形式之一,从理论上说它们保留了一定程度的独立,照理应该成为反对政府集权倾向的先锋。但实际上它们已被政府接管,成为政府控制经济生活的工具。在每一种传统行业中,法国政府的调控实际上覆盖了生产过程的每一个环节。根据历史学家道格拉斯·诺斯和罗伯特·托马斯的研究,单单是染衣业,管理条例就有317款。行业公会被利用来建立限制市场的标准,设立难以对付的贸易壁垒。用他们的话说:“系统性监控和行业公会官员的审查是如此繁冗,以至于在柯尔贝担任法国路易十四时期的财政大臣时,即便普通的衣料也要经过六道审查。” [33] 因此,行业公会并不认为自己应承担保护行业传统不受外来者侵蚀的责任,包括政府的干预。反之,它们却依赖政府来保护它们免受竞争的挑战,将它们的权力合法化,并加强它们对经济生活的控制。
这样的高度集权必然导致法国私营企业高度依赖政府保护和津贴。到17世纪,英格兰的法律已然发生变革,允许政府授权的公司保留因革新而产生的大部分收入,而法国政府却把这样的利润归公。即便是路易十四时期赫赫有名的财政大臣柯尔贝,也无力建立一个可以与英国和荷兰的东印度公司比肩的法国集团。他抱怨说:“我们的商人无力从事那些他们不熟悉的业务。” [34] 在大革命爆发之前,法国私有经济一直习惯性地依赖于政府的恩惠,托克维尔对此有如下的描述:
在法国,政府已然取代了神的眷顾,每一个人只要遇到困难,就会很自然地求助于它。我们看到大量请愿书,尽管请愿者都自称是代表公众,但实际上都是为了满足他们自己的小私欲……他们个个都把自己描述得悲惨之极。我们看到农民为自己损失的牛或家园申请补偿;富有的地主则为了他们的庄园而申请信贷帮助;制造商则向省督申请垄断权,使自己免受竞争的威胁。 [35]
法国政府习惯性地对经济过度干涉,尤其是代表大规模企业做出干涉,这一传统一直延续至今。私营企业在发展到一定规模后,总会出于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陷入困境,最后被收归国有。回顾历史,这样的公司包括:汽车制造商雷诺公司(Renault)、钢铁制造商于齐诺尔—萨西洛尔(Usinor-Sacilor)、化学公司佩希内(Pechiney)、能源公司埃尔夫(ELF)、里昂信贷银行(Crédit Lyonnais)、高科技航空与电子公司汤姆森电信(Thomson-CSF)、斯奈克玛(Snecma)、法国航空航天公司(Aérospatiale)、布尔电脑公司(Companies des Machines Bull)等。
法国政府对经济生活的统制(dirigisme),既是法国私营经济薄弱和无法独立创建具有竞争力的大规模企业的原因,也是其后果。也就是说,在历史深处,中央集权化的法国政府有意通过税收和特权来削弱私营经济的独立性,以实现对它的政治控制,而政治控制弱化了企业的创新和组织精神。但在后来,创业精神的薄弱反之又成为迫使政府重新进行干预的动因,试图为谨小慎微、缺乏想象力的私营经济注入活力。政府的介入又使私营经济的依赖性得以延续。这个问题在20世纪社会党执政时变得复杂起来,因意识形态的原因,社会党希望将私营企业国有化,即便是当它们完全可以做到自力更生的时候。之后又轮到保守党执政,保守党同样因为意识形态的原因又希望将企业私有化。(这里应该指出的是,真正以市场为导向的保守党政府相对来说还是较新的现象;大部分保守主义者仍非常乐于掌控庞大的国有部门。)
大多数新古典主义经济学家可能会认为,国有企业必然要比私有企业效率低,因为国家没有使企业高效运作的动力。国家无需为破产担忧,因为它可以通过税收收入来保证企业运营,再不行的话,政府还可以印钞票应急。此外,政府还有利用企业达到政治目的的强烈动机,如创造就业机会和拉赞助。过去十年中,公有制的缺陷其实是全球经济朝向私有制发展的根本原因。但是,国有企业或多或少可以达成高效运营,而且为国有化所牺牲的效率代价,最终还须根据该社会私营经济的创业能力来评判。在法国,国有企业往往在经营上允许有较高的自主性,因此在运营上与私有企业并无太大差别。 [36]
如果把法国私营经济的薄弱看作一枚硬币的一面,那么另一面则是公有企业官员的才干和实力。自现代化以来,法国政府一直颇有威信(élan),其享有的高声望是其他集权官僚体制难以企及的。托克维尔一度评论道:“在法国,中央政府从来不遵循南欧政府的套路,后者希望染指一切事务,但又每每把事情搞糟。法国政府一直展现出高度的智慧,并在完成自设的任务方面时,保持着惊人的干劲。” [37] 托克维尔所说的南欧政府,其中之一无疑就是意大利南部的诺曼王朝。对比而言,中央集权的法国政府成功地实现了现代化,并把法国打造成现代科技强国。跟前社会主义国家或拉丁美洲的国有产业相比,法国的国有产业一直经营得较有效率。例如,社会党在1981年开始执政,对钢铁和化学工业进行了重组,改革涉及诸多方面,其中包括因重组使得相当一批工人下岗。 虽然工业基础设施的投资耗费了巨额的税款,但在国家的经营管理下,法国的钢铁工业愈发展现出竞争力。 [38] 这期间当然也有大败笔,例如国有里昂信贷银行的经营不当,在20世纪90年代初,该公司累积了巨额坏账,最后不得不由法国财政部接盘。 [39]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将法国的情况进一步复杂化,即文化变迁。法国人向来无法自发组建社团,因而社会中间组织变得薄弱,这是法国历史几个世纪以来持续不变的状态,旧制度与现代法国不得不“手牵手跨越大革命造成的深渊”。 [40] 但是,正如法国社会生活的集权文化是法国特定历史阶段的产物一样,文化本身也受到其他影响而发生了变化。当二战后经济开始复苏时,查尔斯·金德尔伯格(Charles Kindleberger)等观察家指出,法国家族企业的文化正在发生的重大变革,它变得越来越倾向于创新和专业型管理。 [41] 过去的几代间,随着法国融入更广阔的欧洲共同体,并参与到全球化的世界经济中,它已经在推动文化统一化的进程。当法国企业想在全球舞台上一争高低时,工业现代化的势在必行对法国经济文化的关键方面影响颇深。许多重量级的法国经济学家在美国大学完成了新古典主义经济学的学习。越来越多的法国年轻人就读于美国式商业学校,而且说商业通用语言英语的人也越来越多。对法国人来说,信息革命远非幸事,因为它令法国传统文化越发难以维系。法国人在社团组织方面的弱项已然发生改观:今天法国社会中已经形成了许多自发民间团体,如活跃在第三世界灾区的无国界医生组织(Médecins Sans Frontières)等。
然而,文化本质的变化是非常缓慢的。法国工人之间以及工人与经理之间依然存在着不信任的鸿沟。在社会资本方面,法国仍然与意大利和台湾相似,尽管在其他方面法国与这些地区的差异要大于它与德国、日本或美国的差异,而这一现象对于法国经济的未来有着深远的影响。如果法国仍然希望在规模经济领域占有一席之地的话,那么政府将不得不继续深度干预。尽管近年来法国保守党政府表示要实行自由经济,但在法国文化背景下,私有化的效果远不如在其他某些社会好,而在不久的将来,法国政府可能不得不拯救某些有战略意义的私有工业。
[1] 美国和欧洲空客集团关于政府补贴的纠纷旷日持久,欧洲人始终认为,美国的私人公司,如波音公司已经从大型军用业务获益匪浅,相当于获得了一种变相的补贴。这些论点无疑有一定的正确性;然而,这并不影响我关于法国组织民营大型不力的观点。
[2] Eli Noam, Telecommunications in Europe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2), pp.160-161.
[3] 转引自Noam (1992), p. 147.
[4] David S. Landes, “French Entrepreneurship and Industrial Growth the Nineteenth Century,”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 9 (1949): 45-61. 关于企业主家庭的描述,参见Landes, “Religion and Enterprise: the Case of the French Textile Industry,” in Edward C. Carter II, Robert Forster, and Joseph N. Moody, eds., Enterprise, The and Entrepreneurs in Nineteenth and Twentieth-Century France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76). 关于金属加工行业一个家庭企业的深入研究,参见Robert J. Smith, “Family Dynamics and the Trajectory of a Family Firm: Bouchayer Enterprise of Grenoble (1868-1972)” (unpublished Paper 1994).
[5] Landes (1949), p. 50.
[6] Jesse R. Pitts, “Continuity and Change in Bourgeois France,” in Stanley Hoffmann and Charles Kindleberger, eds., In Search of Franc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3), pp.239-246.
[7] Landes本人后来也承认了这一点。参见 “New-Model Entrepreneurship in France and Problems of Historical Explanation,” Explorations in Entrepreneurial History , 2d ser. 1 (1963): 56-75.
[8] Patrick O’Brien和Caglar Keyder认为,直到19世纪70年代,两国劳动生产率增长不相上下;直到19世纪90年代,法国才高过英国。 参见Economic Growth in Britain and France 1780-1914: Two Paths to the Twentieth Century (London: Allen and Unwin, 1978), pp.192-193. 还可以参见Jean Bouvier, “Libres propos autour d’une démarche révisionniste,” in Patrick Fridenson and André Straus, ed. Le Capitalisme fran?ais XIXe- XXe siècle: Blocages et dynamismes d’une croissano (Paris: Fayard, 1987); Fran?ois Crouzet, “Encore la croissance fran?aise au XIX siècle,” Revue du nord 54 (1972): 271-288. Crouzet (p. 274) 表明,从1870年到1913年,法国的人均产量和生产率虽然略微落后于德国,但高于英国,并且正好等于十个欧洲国家的平均水平。
[9] 参见Louis Bergeron, Les Capitalistes en France (1780-1914) (Paris: Gallimard, 1978).
[10] 关于Bon Marche的发展, 参见Michael B. Miller, The Bon Marché: Bourgeois Culture and the Depar, ent Store, 1869-1920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1).
[11] Maurice Levy-Leboyer, “The Large Family Finn in the French Manufacturing Industry,” in Akio Okochi and Shigeaki Yasuoka, eds., Family Business in the Era of Industrial Growth (Tokyo: University of Tokyo Press, 1984), pp.222-223.
[12] Levy-Leboyer in Okochi and Yasuoka (1984), pp.216-217.
[13] Pitts in Hoffmann and Kindleberger (1963), pp.274-277.
[14] 甚至是那些反对Landes 的历史学家看来,这一点也是千真万确的;他们认为法国经济发展并不存在迟滞。参见Jean-Charles Asselain, Histoire économique de la France du XVIIIe siècle à nos jours , vol. 1: De l’Ancien Régime a la Première Guerre mondiale (Paris: Editions du Seuil, 1984), pp.13-19.
[15] 关于这个论点,参见Charles Kindleberger, “The Postwar Resurgence of the French Economy,” in Hoffmann and Kindelberger (1963), p. 120.
[16] Kindleberger in Hoffmann and Kindelberger (1963), p. 136.
[17] 关于领养的问题,参见Rhoda Metraux and Margaret Mead, Themes in French Culture: A Price to a Study of French Community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54), pp.3-4, 69-84.
[18] Michel Crozier, The Bureaucratic Phenomenon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4), pp.213-214.
[19] Crozier (1964), p. 216.
[20] Crozier (1964), p. 217.
[21] 关于这个现象,参见Stanley Hoffmann, Decline or Renewal? France Since the 1930s (New York: Viking Press, 1974), pp.69-70, 121.
[22] Crozier (1964), p. 222.
[23] 历史学家Maurice Agulhon的作品已经证明,在法国的社会生活中,孤立和不信任的程度从来没有像在意大利南部或当代前社会主义社会那么严重。然而,众多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的自发社会群体往往是Jesse Pitts所谓的“叛逆群体”,也就是其结社目的不为道德社会认可的群体。参见Maurice Agulhon and Maryvonne Bodiguel, Les Associations au village (Le Paradou: Actes Sud, 1981); and Agulhon, Le Cercle dans la France bourgeoise,1810-1848, étude d’une mutation de sociabilité (Paris: A. Colin, 1977); and Pitts in Hoffmann and Kindleberger (1964), pp.256-262.
[24] 关于现代欧洲国家的军阀起源,参见Bruce Porter, War and the Rise of the Nation-State (New York: Free Press, 1993).
[25] Alexis de Tocqueville, The Old Regime and the French Revolution (Garden City, N.Y.: Doubleday, 1955), p. 51.
[26] Tocqueville (1955), p. 88.
[27] Douglass C. North and Robert Thomas, The Rise of the Western World (Lond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3), p. 122.
[28] Tocqueville (1955), p. 91.
[29] Tcurqueville (1955), pp.94-95.
[30] Hoffmann (1974), p. 123.
[31] Hoffmann (1974), pp.68-76.
[32] Kindleberger in Hoffmann and Kindleberger (1963), pp.136-137.
[33] North and Thomas (1973), p. 126.
[34] 引用于 Werner Sombart, The Quintessence of Capitalism (New York: Dutton and Co., 1915), p. 138.
[35] Tocqueville (1955), p. 70.
[36] 参见Michel Bauer and Elie Cohen, “Le Politique, l’adreanistratif, et I’exercice du Pouvoir industriel,” Sociologie du travail 27 (1985): 324-327.
[37] Tocqueville (1955), pp.65-66.
[38] 在20世纪80年代掌权时,社会党人向国有企业注资50亿美元。参见Vivien Schmidt, “Industrial Management Under the Socialists in France: Decentralized Dirigisme at the National and Local Levels,” Comparative Politics 21 (1988):53-72.
[39] “The Bank That couldn’t Say No,” Economist , April 9, 1994, pp.21-24. 当然,银行和其他金融机构类似这样糟糕的判断绝不限于公共部门的公司,美国和日本银行业周期性危机足以证明这一点。在里昂信贷的案例中,但是,一些关键性的贷款是出于政治动机,这在私有部门的银行是不可能出现的。
[40] Tocqueville (1955), p. 61.
[41] Kindleberger in Hoffman and Kindleberger (1955), p. 1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