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人
自开化以来,人类一直在进行自我的人为化,致力于突破自然条件的限制。第一次穿颅术,第一次白内障手术,证明了人类不应该将大自然当作温柔纯良的给予者,这类给予者像象征丰收的羊角一样,只提供正能量。大自然里还有死亡,有痛苦,有折磨,有争斗,有尖牙利爪,有优胜劣汰。
对自然的超越成就了人类。为了拒绝忍受精神和肉体上的痛苦,人们发明咒语,配上熬制的药剂、捣碎的植物,再加上各种粉末、草本植物、果汁,调制出溶有魔咒的饮料,还求助于神奇的思想,他们触碰,将动作仪式化,介入,阻止大自然,强加人类的意志,即使是在原始时期,在跌跌撞撞的探索时期,他们也能窥见医学的本质:反自然。
超越人意味着什么?不是人的终结,也不是非人或超人,而是后时代人在保留人的同时超越人。目的是什么?是对人的升华、实现、完善。对于完全受控于自然的旧身体,我们不做任何改变,但我们会给它加入人为和文化,给它注入人类智慧以及普罗米修斯式的反抗精神,让它跳出自然需求决定论的桎梏。
在众多方法中,哪一种才是打造这种后时代人的方法?答案是基因转换。诚然,外科学能做的同样很多,只要我们让它去做(从本体论的角度),但介入基因的可能性为人类医学史开启了一个全新的视角。不迷信任何一种遗传学,也不创造任何基因膜拜——基因只能做到它能做到的,尽管它所做的已经很多,但仍然不是全部——在这里,我们找到了一条通往后时代人的康庄大道。
这样一来,我们便明白了那些宣扬恐惧的启发的人,放任有关克隆的奇幻思想四处播散的意图:克隆,就是工业化地生产出一群相同的个体,目的是生产一种人类,这种人类实现了法西斯式的幻想——权力在握的精英阶层掌控着一群愚钝的大众……科幻真妙,但对于真正的科学来说,毫无指导意义。
因为再生产式的克隆只会人为地制造出一模一样的遗传本金。但我们并不是我们的遗传本金,而是遗传本金与世界实体和世界厚度相互作用的产物。如若不然,那么对于同卵双胞胎——这是自然情况下的再生克隆——来说,一方就是另一方的完完全全的复制品。但是我们都很清楚事实并非如此。教育,从广义上理解,有相互影响,有环境影响,有机遇,有最初的培养,这一切毫无疑问都按照某些模式在雕塑着一个人,而这些模式中的大多数都是不为人所知的。萨特懂得这点,他曾试图解构福楼拜。这一计划经受住了考验,最终成为一部3000多页的作品——并且尚未完成……
恐惧的启发的好处?将再生克隆——既不是可怖的,也不是有益的,所以不会有任何前途——等同于治疗性克隆,让人们可以真正地预防、痊愈和治疗,阻止疾病的出现。在预防的借口下,人们就会给消极性在自然中的全面开动打开大门——然而我们本可以拖住它,阻碍它,甚至避免它。从道德和司法层面来讲,这种行为属于“对处于险境之中的人故意不施救”——而这样的人有数十亿……
规避式的优生学
普罗米修斯式的生物伦理学不会提出创造怪物或幻影,它也不想要纯粹血统的种族,对半机械式的人更是毫无兴趣,也不会鼓吹放弃本性(荒谬的构想!),而是在它的控制下继续笛卡儿主义的旧计划。让自己成为“导师和所有者”。成为勒内·笛卡儿,而非阿道夫·希特勒。
优生学,就其本意来讲,定义的是一种技术,依据这种技术,人们可以在最有利的条件下繁育后代,而这种最有利的条件不仅针对个体(个人健康),也针对集体(公众健康)。按其用途来讲,如果优生学只存在于刚开始研究这种激化方式的实验室里,目的是将利益最大化,那么优生学就是自由的;如果优生学是按照纳粹的方式,试图更新人类,按他们恶毒的构想净化人类,那么优生学就是种族主义的;如果优生学推动的是一种对生命近乎苛刻的尊重,将生命变成了某种异教式的崇拜物,以至于到了把大自然的病理学产物当作上帝考验的地步,那么优生学就是天主教式的;而当优生学把技术运用到了制造时下最流行的外貌——年轻,美丽,金发,蓝眼,胸大无脑——的领域,那么优生学就是消费主义的,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不用过多论述,我们就能发现,上述每一个说法都站不住脚。
即使优生学有可指摘之处,指责也并非针对它本身,而是针对修饰它的形容词。举个例子,如何看待“自由主义”优生学?首先,怎么定义它?它是一种规避战略,一个简单的目标:增加世界上出现幸福的机会,以“疾病、折磨、残疾和身心痛苦会妨害潜在的快乐”为原则。所以就是:降低世界上出现痛苦的机会。
避免进入空洞无物的争辩之中,每个人都应该在定义世上的幸福表现和痛苦表现上达成共识。对于任何一个即将降临于世的生命体,它想要的应该是健康而非疾病,是健全而非残缺,是活力而非虚弱,是精神焕发而非萎靡不振,是正常而非反常。如果真的存在基因规避的可能性,那么一个人若偏爱疾病、残缺、虚弱、萎靡不振和反常,或不承认这些痛苦的存在,在我看来就是本体论意义上的罪人,因为他拒绝规避。
健康,至少可以被定义为没有疾病,它给我们提供的是最温和的脱凡状态。因此,当存在的是各种获得肉体宁静的方法而非饱受苦难的身体时,为何还要选择困难呢?在任一生命体形成之前(这里绝对不涉及消灭某个生命,因为它尚不存在),我们为什么要拒绝在数十亿个可能的基因组合中为它挑选出最好的生存可能?
自由主义的优生学不会生产次等人,也不会生产超人,它所生产的就是人;它使得每个人都有同样的获得人性的机会;它可以纠正自然的不公,可以创立一种文化公正性的秩序。然后,一旦一个生命来到世间,自由主义优生学就会在疾病发作之前产生一种预防医学,从而避免疾病的发生;因此,自由主义优生学规避了痛苦和无效的治疗、众多需要时刻小心的病症,以及被医药工业掩盖的副作用……
转基因医学在自由主义优生学的帮助下,摧毁了痛苦式医学的绝对统治,后者在大部分情况下,是用另一种反方向成比例的病痛来抵抗原有的病痛。转基因医学定义的是另一种全新的医学,这种平和的医学以一种战略方式缓和了消极性的出现。
人造物的形而上学
普罗米修斯式的生物伦理学的强大力量能开辟一片新天地,里面有着各种全新的哲学客体。除了一般意义上的物理以及一直以来图解式的世界物理,思想者还发现了一系列新颖的主体,召唤着前所未有的探究和解答。
这一新的形而上学——从词源上讲:是在“形”之上——拥有一个奇异的特点,因为它定义的主题是十分具象、绝对内在的!找不到任何借口再去创造一个晦涩难懂的学说,没有理由在词句上矫揉造作,也完全不需要任何新词,只有一种视角,解决我们这个时代特有问题的新视角。
因此,要创造一种新时间,冷冻基因材料的时间。当精子、卵子或胚胎被提取出来时,它们遵循的是与整个地球相关的时间法则。每个细胞都有其动脉年龄:它存在于时间之中。一旦被低温冷冻保存,它遵循的就是双时间法则:一个是恒温室中的时间,一个是恒温室外的时间。活细胞的时间被暂停,目的是人工创造另一个时间,而这个时间也是冻结的、暂停的,但它会被记录在社会时间之中。暂停的细胞重新开始活跃的时间要先于其再植术的社会时间。
具体来说:捐赠者的精子可以逃脱自然时间,进入人为的时间暂停之中,与此同时,捐赠者本身仍然处在社会时间之中。有可能的是,在他死之后一个世纪,他有形的身体已经变成枯骨,但他游离的身体却依然存活于世。这就是形而上的问题了。
除了这些新时间,还要补充一些新事物:被移植到机器中的活体,比如将神经元和芯片联系起来;或者是在需要移植假体的时候,把机械移植到活体中——从钢钉到心脏起搏器或动脉支架,再到钛制心脏;还有将其他物种的生命体植入人类身体中:将猪的二尖瓣移植到人类心脏中,或是利用它的皮肤、胰岛素——但不会讨论反向的兼容性:不会再将人动物化,而是将动物人化——比如一只实验室的老鼠,在生理上与智人相兼容……
同样地,我们还可以重新认识药物,现有的药物是依靠化学分子来产生相应的作用。随着心理的化学式发展,心理分析紧张地发现自己的领地越来越小。面对后现代药品无法驳斥和不容忽视的效果,类似的争论就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萨满技术(很有效,尽管不具备科学性)的衰退。
这些新力量既可以效力于死亡冲动,也可以效力于生命冲动。多种多样的抗焦虑药、抗抑郁药、安眠药,它们治疗的与其说是明显的疾病,不如说是主体的一种无能——主体无法平静地生活在一种文明中,这种文明会强行征服忤逆它的人或是将他摧毁。不顺从的人在化学作用下成了僵尸,这种药学也因此获得了他们的臣服和顺从。他们既在世界里,也在世界外。
根据自由主义生物伦理学,对这些实体的制造、规定以及消费,都是以享乐主义为原则。并不是要消灭、抚平主体性直至其消亡,而是增加世界上幸福出现的可能性。以伟哥为例,它将改善精神的方式给了肉体,向人们展示了什么才是依据生命冲动的狄俄尼索斯式药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