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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论 论当代异化或与魔鬼协议的终结

2020年7月19日  来源:消费社会 作者:(法)鲍德里亚 提供人:heidong86......

布拉格的大学生

《布拉格的大学生》是20世纪30年代的一部老的无声影片,一部德国学派表现主义影片。它讲述了一位贫穷却充满雄心壮志急于过上一种更美好生活的大学生的故事。当他在布拉格城郊一家小咖啡馆参加一次纵酒聚会之时,附近正在进行一场围猎,全城的贵族们都在那儿尽情作乐。有人像操纵提线木偶一样支配着这次社交活动。那个人显然在随心所欲地操纵着猎物并居高临下地调节着狩猎者们的动作。这个人很像他们:他戴着大礼帽、手套,拿着圆头手杖,已经有了些年纪,有了些肚子,留着世纪初的那种小山羊胡子:他就是魔鬼。他设法迷惑了一位参加狩猎的女子——让她与大学生相遇——一见钟情——但这位女子最终还是离开了大学生,因为她富裕。回家后,大学生对其体验了一趟性之旅之后的雄心和不满足反复品味。

这时魔鬼现身在那间只有一些书和一面穿衣镜的可怜小屋中。他送给大学生一大堆金子以换取其镜中影像。成交。魔鬼脸上带着巴结的讪笑把镜像像版画或炭笔画一样剥了下来,卷起、装入袋中隐身而退。电影真正的推论由此开始。有了钱的大学生从一个成功走向另一个成功——但他总是像猫一样避免自己从各种镜子前面走过,然而不幸的是,他所出入的上流社会对镜子趋之若鹜。但起初,他并没有感到多少内疚,看不到自己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然而有一天他看到了活生生的自己。他的复制品与他出入相同的社交圈,而且显然对他很感兴趣,紧紧地跟随着他不让他有片刻休息。这位复制品,人们可以设想,就是被出卖给魔鬼的他自己的影像,被魔鬼唤醒而进入了流通。该影像好的时候,它附着于它的模子;但当它变坏之时,它就不再仅仅存在于镜中,而是存在于现实生活中,它无处不在地伴随着他。每时每刻,只要人们看到他们在一起,它都要连累他。这造成了几次小麻烦。而一旦他为了躲避它而逃避社交圈,它便取而代之进行他的活动,并使这些活动扭曲变形直至犯罪的地步。有一天他被卷进一场决斗,但他已经决定在决斗场上向对手致歉,他于凌晨赴约:太晚了——他的复制品已先他一步,而对手已经死去。大学生于是藏了起来。他的影像四处追捕他,似乎是要报复他将自己出卖之仇。他随处都可以见到它。他在公墓边缘的坟堆后面看到了它。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了社会生活、没有了存在的可能。在这种绝望之中,他甚至拒绝了一次真诚为他的爱情,他为了结束这一切而计划要杀死自己的影像。

一天晚上影像追至他屋中。在两者发生暴力争斗的过程中,它发现自己重新经过了它从中出来的那面镜子。回想到这第一幕,对其影像的怀念混杂着因它而忍受的一切愤怒,将大学生推向了极端。他向它开了枪。当然,镜子碎了,而复制品,变回了它原本所是的幻象,消失了。可是同时,大学生倒下了,死去的就是他。因为他在杀自己影像的同时,杀死的恰是他本人,因为它已经浑然不觉地取代他而成为了真实生动的存在。这时,在呻吟中,他抓住了一片散落在地面上的碎镜片,他发现他又能看到自己了。他的身体离他而去了,但就在临死前,他以这具躯体为代价找回了自己正常的人像。

在这里镜像象征性地代表了我们行动的意义。我们的行动在我们周围构成了一个属于我们影像的世界。个体与其镜中映像的不变关系较好地表现了我们与世界关系的透明度:这种映像的忠实,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了世界与我们之间的一种真实的相互性。因此象征性地看来,假如我们缺失了这种影像,就标志着世界变得晦暗,标志着我们的行为脱离了我们自身——于是我们就失去了观看自身的角度。没有了这种保障,就不再有同一的可能:我对自己而言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被异化了。

这便是这部影片第一个主题。但是影片并不满足于普通的情节安排,它随即给出了这种情况的具体意义:这一影像并非偶然被丢失或取消了的——它是被出卖了的。它堕入了商品的范畴,或许可以说,这恰是具体的社会性异化的意义。同时,魔鬼可以把这一影像像物品一样装进口袋,这也是对商品盲目崇拜的真实程式的一种幻想式表现:从它们被生产出来的那一刻起,我们的劳动和我们的行为就游离于我们之外了,摆脱了我们,客观化了,完全落入了魔鬼的手中。同样,在沙米索的《彼得·施勒米尔——丢了影子的人》中,影子也由于巫术而被与人拆离了,成了一件纯粹的东西、变成了一件假如不加以注意就会被遗忘在家中的衣服,如果冻得太厉害它还会粘在地面上。施勒米尔,他就把自己的影子丢了,于是梦想让一位画家再给他画一个能跟随着他的影子。埃及有一则传说,说行走时不要离水太近,因为凯门鳄非常爱吃路过的影子。这两种情节安排是等值的:影像和影子,都代表着被打碎了的、我们与我们自己及世界关系的透明度,和丧失了方向的生活。但是施勒米尔和《布拉格的大学生》比起其他许许多多关于魔鬼的寓言所特别强调的一个方面,就是它们把黄金,而且只有黄金——也就是商品及交换价值的逻辑——置于异化的中心。

但是这两则寓言随后便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发展:在施勒米尔的故事中并不太严酷,沙米索并没有深入研究影子变成物品后的结果。他用一些荒诞滑稽的小插曲来充实他的叙述,如在一片阳光灿烂的荒野上施勒米尔对一个无主的、也许是属于他的影子进行的追捕,那是魔鬼答应还给他几小时试一试的。但施勒米尔并没有直接因其异化了的影子而感到痛苦,他只是忍受着社会对其失去影子的谴责。他的影子,一旦摆脱了他,并没有回来反对他以成为摧毁其真实存在的工具。施勒米尔注定要面临孤独,但他依然故我。他的意识和生活都没有被剥夺,被剥夺的只是其社会生活。由此造成了最终的折中,他泰然自若地拒绝了魔鬼建议的以其影子来交换其灵魂的第二次交易。这样他失去了影子,却保住了灵魂。

《布拉格的大学生》遵循的则是一种严峻得多的逻辑。一旦影像被出卖,也就是说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被出卖,大学生在真实生活中就一直遭到它的围捕直至死亡。而这诠释了异化程式未经缓饰的真相:我们身上任何被异化的东西都不会就此落进一个无动于衷的循环、一个我们仍能自由面对的“外部世界”之中——在那里我们仅仅由于对每一次剥夺的“占有”而痛苦,但在我们的“私人”领域中仍然可以找到我们自己,并且我们的存在的深处仍然完整无缺。不:这是用来安抚“良心”的谎言,其中灵魂脱离了世界。异化走得要远得多。我们所离弃的我们的一部分,我们并没有摆脱它。物品(变成了物品的灵魂、影子、我们的劳动产品)会进行报复。我们被剥夺的一切依然与我们相连,但却是消极地与我们相连,也就是说它会骚扰我们。我们的这一部分,尽管被出卖被遗忘,但它仍然是我们,或者说它是我们的讽刺漫画形象、幽灵、鬼魂,它跟随着我们、延续着我们,并进行报复。

我们在最日常的表达方式中,重新发现了这种令人不安的主客体颠倒的氛围、关于同一事物之相异性的巫术表达:“他像影子一样跟着他。”由此产生了我们对死者的崇拜、对我们的已彻底异化了的一部分的救赎式崇拜,而从中人们能够期待的只有恶。然而我们自身还有这样一个部分,只要我们活着,它就会对我们集体进行骚扰:这便是社会劳动力,一旦它被出卖,就会通过商品的整个社会循环回来剥夺我们劳动本身的意义,这便是劳动力变成了——当然是通过一种社会的而非魔鬼的操作——获取劳动成果时的具体障碍。这一切在《布拉格的大学生》中就是由影像活生生的并带着敌意的突然出现来象征的,并由它强加给将它出卖的人的慢性自杀——就是这个词——来象征的。

在这里关键的并被悲剧性地展现给我们的,是异化了的人绝不只是一个衰竭了、贫乏了但在本质上仍完整如故的人——而是一个颠倒了的人、变成了恶、变成了自己敌人的人、反对自己的人。这是弗洛伊德在压抑中所描绘的程式在另一层面上的体现:被压抑穿透压抑恳请本身而冒了出来。这是变成了女性以纠缠发誓要恪守贞洁的僧侣十字架上基督的身体。在异化中,存在之客观化活力不断地消耗他变成他并这样将他一直引向死亡。

施勒米尔的结局是在对自己生命的意义做出总结后像一位孤独的美国大工业家一样,在自己尚富裕时建立的慈善院中美好地死去。他由于拒绝了第二次交易而拯救了自己的灵魂。这种对行为所作的划分肯定是出于思想的模糊性,而这则寓言由此而丧失了其全部严肃性。

在《布拉格的大学生》中,不存在第二次交易。作为第一次交易的逻辑后果,大学生不可避免地死去了。这说明在沙米索看来,是有可能出卖自己的影子,也就是说在其单个行为中被异化,而仍然可以挽救自己的灵魂。异化只是造成了社会表现中的一种冲突,而施勒米尔则完全可以在孤独中抽象地超越它。而《布拉格的大学生》则一板一眼地演绎着异化的客观逻辑,而且表现为除死亡之外别无出路。一切超越异化的理想解决办法都被无情击碎。异化是无法超越的:它就是与魔鬼交易的结构本身。它是商品社会的结构本身。

异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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