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3年，美国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经济萧条之后，弗雷德里克·泰勒，这个出生于费城最富裕、最有名的贵格教派家庭之一的孩子，走进了一家生铁工厂做学徒。工厂的工作对一个从精英学校埃克塞特学院毕业且严重近视，又准备去哈佛法学院继续读书的毕业生来说是个奇怪的职业选择。13但是，泰勒不仅将工厂的工作作为一条职业的道路，而且他希望通过投身工业生产来提升工厂的效率。泰勒拿出秒表来记录工友工作时间的那天，是工业生产历史上的一个分水岭。在他的两本著作《商店管理》（1905）和《科学管理原理》（1911）里，记录了他的“时间与动作研究”。泰勒警告读者：“我们日常行为中的低效率带来的是整个国家的巨大损失。”14他非常详细地记录了细节：“平均一名砌砖工和一名助手每10个小时可以砌480块砖。”泰勒在1880年1月29号记录道。第二天，他写道：“使用独轮手推车推一满车松散泥土的工人可以在10小时内推约240个30米的距离。”15为了解决低效率的问题，他设定了他认为是“科学”的产出量，惩罚怠工者和偷懒者，奖励那些超过设定产出量的人。与亨利·福特将可盈利的T型发动机小汽车用流水线进行装配相似，泰勒创造了现代工业的工厂文化，改变了美国和全世界生产的形式，不管是在生铁工厂、汽车工厂还是快餐店。
管理学大师彼得·德鲁克将泰勒的工作看作是“自《联邦党人文集》（Federalist Papers）之后，美国对西方思想最有力和最持久的贡献”。16如果现代的管理者和执行总裁们也觉得他们最重要的工作是完成具体任务，那这是泰勒的思想。17泰勒认识到人类比机器更加容易从他们的任务中分心。他对这个问题的解决方案是让工人尽可能地与机器相似。他认为，统一的、分工的及不偏离任务的人工效率与机器生产率是等同的。18他强调将一个工种的工人与其他工种的工人分开，特别是将管理者与工人分开。他或明或暗地表示，劳动工人是低一等的，有着“动物一样”的智力，他们更适合体力任务。他们需要严格的监督、结构化的奖惩制度及一个在流水线上预先确定好的位置来从事有效的工业生产。
协助把泰勒的理论从工厂扩展到现代办公室是一场灾难，尽管这场灾难在泰勒进入生铁厂之前的两年就已经发生了。没有人知道1871年的芝加哥大火是不是由于奥利瑞女士的奶牛踢倒一个灯笼引起的，但事实是当时美国的工业中心城市被毁了。由于芝加哥连接着东部的商业和金融活动中心，又通过铁路把东部和中西部的沃土联结到一起，这些地方有着生活所必需的牛群和玉米，所以必须快速重建芝加哥。但如何重建的问题仍然让人们十分忧心。大火发生的时刻，城市建筑、城市设计和工业文化都处于历史转折点。新的芝加哥是要保持维多利亚的建筑群风格还是建成现代主义建筑风格？建设工作不仅决定着城市建筑的命运，也决定着它的风格甚至未来。负责芝加哥城市建设的官员和设计者们最后决定走上现代化的道路，决心要将其建设为一个符合未来的工作场所。在建筑师亨利·霍伯桑·理查森（Henry Hobson Richardson）、弗雷德里克·鲍曼（Frederick Baumann）、丹克马尔·阿德勒（Dankmar Adler）和路易斯·沙利文（Louis Sullivan）的领导下，芝加哥很快变成了美国第一个拥有摩天大楼的城市。工厂和流水线是沿地平线水平建造的，就像“芝加哥的骨架”，由钢筋混凝土结构来承担建筑的全部重量，这种城市设计让建筑比以往都高。在1884至1885年间，10层楼高的住宅保险公司大厦在芝加哥风光开业。此后，城市地标建筑迅速传播开来，首先是在芝加哥，然后是全美国和全世界。
随着摩天大厦的升起，泰勒的管理原则也随之得到广泛运用，工商管理硕士（MBA）变得越来越重要就是例证。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沃顿商学院中，老师和学生们开始在理论上寻找将白领工作进行细分的最好方式，就像泰勒在流水线上所做的区分那样。第一批MBA定义了企业的结构，这种结构可以通过内在和外在的建筑设计来加以实现和强化，包括等级、分层、管理职能和任务的具体化、中层管理人员的选拔、管理人员与财务人员的区分和协调、对个体和团体生产率和质量的客观化评估。历史上工业管理的理论家们采用非常明显的方式让办公室等级化。顶部楼层分给高层人员。高级经理们被安排在角落，在那里俯瞰整个城市，就像放哨一样。为了使分心最小化，现代办公室尽量避免布置装饰物或者娱乐设施。办公室被分割成为不同的区域，包括金融部、技术部及刚兴起的人力资源部（HR），这样方便管理同一栋建筑里的大批新员工。
现代办公室的每一个设计都是在提醒你：“这里不是家，不是娱乐场所，不是私人空间，这里不以你为中心。”如果你现在在城市工作，很可能你工作日的大部分时间仍在一幢传统办公大楼里，这里仍然遵守有近百年历史的规则。
流水线的计件式考核已不适合现代办公室，所以必须开发出新方法来检测办公室的工作效率，帮助管理者区分不同的员工，决定职业上的提拔和升职。新开办的商学院采用最新的统计方法，包括均值偏差和多选的成绩、才能测试、人格测试及IQ测试等。评估技能成了MBA的关键技能之一，进而导致了对成就和常规工作方法的标准化，这些标准化包括了从生产率到人力资源工作，再到利润率的方方面面。
商学院几乎是清一色的男性。能够对标准化测试得到的数字结果进行统计分析是MBA的撒手锏。评估和测试的科学变成新商学院和MBA项目中课程的核心。19
性别差异也是现代办公室文化中的一部分。从1920年至今，商学院的大部分教授都是男性。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许多先前是由男性所从事的办公室工作，如秘书、打字员、收发员和电话接线员，由那些不在前线参战的女性所代替。当战士们从前线回来后，年轻的未婚女性仍然保持这份工作，但她们的工资却低于相同职位的男性员工，先前从事这些办公室工作的男性则担任了“中层经理”的职位。20
不管是流水线还是新摩天大楼里的办公室，效率就像是非常严厉的工头。它需要人们尽量地整齐划一，不管他们个性、天赋或者气质如何。在固定的时间工作，每个人分配到一个地点和一个任务，做一些被安排的事情并且不允许质疑工作流程的有效性，这正是20世纪工作不可分割的两个部分。但是在现代办公室中，自我驱动力的问题越来越凸显。既然有这么多外界的控制，办公室的员工没理由再去思考、超越预期或者创新。常规性和制度并不能激励那些有自我动机的员工。给员工分配任务并保证他们小心谨慎、按时完成成了中层经理们的工作。
到了20世纪末期，人力资源部门不断地膨胀，他们的工作主要是完善员工工作的规则，比如调节谁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以什么方式来做什么事情，人力资源部门变成了现代办公室最典型的一部分。根据美国劳工统计局的数据，截至2010年，有904 900个美国人从事HR职业。21与考试相似，对于HR部门来说，统一和标准化才是理想状况，同时有关工人的赔偿法规和法律实践也为保证官僚作风的生产率提供了有力支撑。这些规则与打卡机和考勤卡一起，都规定着20世纪的工作方式。
当今还有办公室是按人力资源部门规定的原则来工作的吗？在HASTAC，我们的程序员和服务器管理人员总是一起工作。两个组都不需要向对方报告，除了在工作的联结点外，员工在关系上相互依赖，但进度上保持独立。
在一个新年之夜，我们团队新来的程序员芭芭拉需要将一些代码转换到开发服务器。服务器管理员布林加入进来。他们通过即时通信软件来交流，一个在美国的南加州，另一个在北卡罗来纳州，两个人从来没有见过面。而我作为这个项目的主管，到目前我也没有见过他们。这是完全不同的办公方式，完全不同的员工。
在21世纪最好的员工管理方法是什么呢？在这个时代，工作场所的概念面临挑战，工作时间几乎是每周7天，每天24小时。社会科学家研究了当代这种“被动干扰”（interrupt-driven）的工作状态，当工作是去中心化和分布式的时候，打断就变成了无关紧要的事件。22事实上，真正被打断的是休闲时间，HASTAC两位程序员在新年之夜的交流与20世纪的管理理论、办公室构造或内部设计完全没有任何共通之处，我也找不到任何统计的方法可以用来量化或者评估他们的工作效率，但他们的交流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是有效和高产的。
不确定性是不是一件坏事？21世纪的工作是否真的是那么差？或者说将问题反过来，整齐划一、任务隔离和毫无打断的20世纪的工作是否真的更好？
我记得在20世纪，工作时耳边没有杂音，所有注意力总是集中在当前的任务上。当我们说在工作场所总被打断时，表达的潜在观念是我们更适应那种连续的、不被打断的工作方式。然而事实并非如此。20世纪的工作场所完全是精心建造的，它由砖块、水泥、MBA课程、管理哲学、工人和生产率的统计数字及其他形式的管制组成的，可以从教育和工作制度中得到支持。当时家长们的教育方式和学校的教育系统就是为了让这样的工作场所看起来更加自然、妥当并符合我们的预期。
泰勒理论及其对个体专注于任务的强调，会让蓝领、白领产生厌烦情绪并毫无创造力。很少有人能够从不断重复地做同一件事情中获得快乐，尤其这件事情的时间表还是其他人安排好的，每个行为都是规定好的。
在农业时代和前工业时代，很少有任务或分工的概念，在工作和家庭、工作和娱乐之间并非如此泾渭分明。休闲时间作为一个概念被提出是后来的事，极有可能是由广告行业提出的，它们将休闲娱乐变成了非常庞大的产业。甚至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存在的部分原因也是为了保留一些自然区域，使人们可以远离工作场所，尽情放松。23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于1919年成立，恰逢统计方法刚刚出现、多选题和IQ测试正在被研发、公立高中变成义务教育体系的一部分、T型发动机小汽车刚刚在泰勒式管理的流水线上投入生产、商学院和职业学校被创立起来、美国劳工运动如火如荼、办公大楼刚开始伸向天际。
正如教育家、哲学家约翰·杜威（John Dewey）在他的教学方法中反复提到的，这些现代分工没有一种是符合人类天性的。而我们又不得不学习这种作为工业经济一部分的分工方式。学校从很早就开始训练孩子适应20世纪工作的机制和绩效，我们花了100多年的时间来完善20世纪的思维方式，将自己培养成一个高效的工人，当一个工业世界的高产贡献者。
一旦美国的经济产生危机，不仅仅是工人阶层，甚至连中产阶级家庭也需要两个人同时工作来维持体面的生活标准时，就会有越来越多的女性进入职场，家庭与工作的严格区分也会越来越难以维持。互联网的出现把家庭与工作、休闲与工作整合到一起，我们进入了一个非常复杂的时代，就像泰勒迫切地觉得有必要拿出秒表来测量独轮车负载的时代，像常春藤联盟学校决定创建专业商学院的时代。
工业时代也不是一天建立起来的，信息时代也是如此。所以无论是学习、工作，还是娱乐，一切改革都不会瞬间发生。
现在，世界各地的工作环境远远没有标准化。在HASTAC总部的那栋建筑里，我们的团队将工作和娱乐融合得欣欣向荣，但也有很多其他企业的员工遵循着朝九晚五的工作制度，与泰勒式完全相同。这些员工不可能像我这样晚上回家后仍然工作，因为他们可能在离家比较远的地方有一份其他的工作。24这就是现代工作和现代社会的状况，它强调了不平等工作、不平等劳动的复杂性，把每天在办公室都会见面的人以多种不同的方式来进行分配。我们也许会出现在同一个工作场所，但也可能这个物理空间是我们工作中唯一共享的东西。
21世纪的工作场所在多大程度上可能会以分散式的和更加消遣的方式来满足工作的需求？如果我们认为工作和娱乐之间模糊的界限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种优势，那会发生什么？如果21世纪理想的工作场所就是在家，那又会怎么样？如果最高产的工作形式是具有挑战性、激励人心和令人愉快的那种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