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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的面子

2019年10月14日  来源:倪说历史 作者: 提供人:meitou59......

中国传统文化塑造了中国人的许多精神特征。在这些精神特征中,爱面子居于极为重要的地位。鲁迅说:“面子……是中国精神的纲领,只要抓住这个,就像二十四年前的拔住了辫子一样,全身都跟着走动了。”(鲁迅:《说面子》,《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第130页。)渴望别人给面子,保住自己的面子,给他人面子,这在中国人是必须具备的意识,也可以说是中国人的集体潜意识,最基本的心理组成部分。甚至可以说,保住已有的面子,进取更大的面子,这种意识支配着中国人的言行,差不多就是中国人生活意义的所在。项羽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司马迁:《史记·项羽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缩印本,第315页。)在中国人看来,人生的奋斗目标无非是锦衣玉食、光宗耀祖。在中国,一个人的成功不仅使个人获得成就感与满足感,更意味着整个家族获得荣耀与面子。

中国人的面子

中国人的许多词汇都与“面子”有关,如:卖面子,丢面子、有面子、没面子,给面子、留面子、要面子、看面子,体面、情面,等等,都是中国人日常生活和交际常用的词汇。面子是一种强大的情感力量,支配着中国人的行为。林语堂说:面子能给男人或女人实质上的自豪感。它是空虚的,男人为它奋斗,许多女人为它而死。它是无形的,只有显示给大众才能存在。它在空气中生存,而人们却听不到它那倍受尊敬,坚实可靠的声音。它不服从道理,却服从习惯。它使官司延长,家庭破产,导致谋杀和自尽,也能使一个不义之徒因同乡人的斥责而改邪归正。它比任何其他世俗的财产都宝贵。它比命运和恩惠还有力量,比宪法更受人尊敬。它常能决定兵家之胜负而毁坏整个政府机构。中国人正是靠这种虚荣的东西活着。(林语堂:《吾国与吾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3年,第178页。)追求高官厚禄、光前裕后、封妻荫子,乃至青史留名,在我们这个无信仰而讲实用的民族而言,庶几就是信仰;而这信仰,除了直接的物质享受,其最大的动力便是“面子”。

然而,何为面子?要下个定义却不容易。如果说它指一个人所持有的尊严(honour),那么每个民族都有面子观念,但我们中国人的面子观念超乎对个人尊严的要求,有点异乎寻常,有些畸形。这使得中国人与其他民族对照时,“爱面子”成为中国“文化传统”的一个突出特点,显著的性格特征。

作为一种普遍性的行为特征,爱面子最突出的表现是“装腔作势”。“装腔”与“作势”有联系,又有区别,前者多为穷人爱面子的表征,后者多为富人爱面子的行为方式。

中国人的面子

爱面子的穷人往往喜欢“装腔”。《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六回《彻底寻根表明骗子 穷形极相画出旗人》有一段颇传神的描述:一个穷书生到烧饼铺吃烧饼,本来肚子饿得咕咕叫,却要装作斯文的样子,买一个烧饼装作“正餐”之后的小吃,坐下来慢慢享用。烧饼吃完了,发现烧饼面上的芝麻粒有些掉落在桌上,内心极想捡起来吃掉,但又怕别人看见,遭人笑话,于是假作写字状,用手指蘸了唾液在桌面上划来划去,把桌面上的芝麻一粒粒沾入口中。后又发现几粒芝麻掉到了桌缝里,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假装做诗而不得状,以手挠头良久,恍然悟出,猛拍桌面,将桌缝里的芝麻全数震出,再做手指沾唾液书写状,将最后几粒芝麻摄取完毕。(吴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3-24页。)本来吃饭穿衣都是个人之事,吃什么饭,穿何种衣,没有必要在乎他人评论,但“面子”观念之下,如此简单的事情也不再简单了。在中国社会,有人活动的场所,就天然地存在一个“面子场”,不容任何人无视它的存在。

“装腔”的背后往往是自欺欺人。有个笑话说,某个村落里有一户穷人家,日子过得很不宽裕,但却很要面子。为了显示自己不比富人家过得差,想到一个办法:花一点钱买一块肥猪肉,挂在家里,每天饭后用它在嘴上擦一擦,村里人见他们嘴上泛着油光,以为他家饭菜的油水大,生活条件好,夸赞不已,于是这家人觉得很有面子。这是“打肿脸充胖子”,是靠装腔赢得面子的极好的例证。

中国人的面子

“装腔”造就了悖谬的虚荣。鲁迅讲过一个笑话:“一个绅士有钱有势,我假定他叫四大人罢,人们都以能够和他攀谈为荣。有一个专爱夸耀的小瘪三,一天高兴的告诉别人道:‘四大人和我讲过话了!’人问他‘说什么呢?’答道:‘我站在他门口,四大人出来了,对我说:滚开去!’”与大人物沾一点边都觉得活得有了面子,顿生无限光彩,哪怕被骂也是增了面子,得了荣耀。鲁迅评论说:“当然,这是笑话,是形容这人的‘不要脸’,但在他本人,是以为‘有面子’的,如此的人一多,也就真成为‘有面子’了。别的许多人,不是四大人连‘滚开去’也不对他说么?”(鲁迅:《说面子》,《鲁迅全集》第6卷,第132页。)的确,在现实生活中,此类事例颇为不少。如有的人遭了上司训斥,却常常以为有面子,不无得意地对同事说:“今天又被老板骂了一顿!”自豪的神情写在脸上,分明在告诉别人,自己很得领导的赏识,是受重视、有面子的角色,否则为何许多人想挨骂都没有份呢。一个雇工在获悉雇主对自己不满意而有意解雇自己的时候,采取的行动便是早先一步提出辞呈,以免留下被人解雇的名声,落得没有面子。如此一来便保留了自己的面子,可以对他人说是自己辞了人家的职。

穷人得意时最看重面子。一个穷光蛋苦心经营,吃尽苦头,终于时来运转,成了有权力的人,或者忽然交了好运,飞黄腾达起来,自然是春风得意,满脸透着满足的神情,这时对面子的渴望是最强烈的。刘邦击灭项羽,做了皇帝以后,原来那帮与他一起摸爬滚打打天下的穷哥们,并不把他当作神圣的真龙天子,还是惯于在大殿上饮酒争功,拔剑击柱,大呼小叫,这让他自然觉得很没有面子。待到“事十主皆面谀得亲贵”的叔孙通“征鲁诸生,共起朝仪”,文武大臣在新建成的长乐宫依照礼仪齐刷刷向皇帝叩头,山呼万岁时,刘邦终于有了十足的威风与面子,不由自主地发出内心的感慨:“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司马迁:《史记·叔孙通传》,第2723页。)

中国人的面子

历史上的皇帝对臣下的处置,很多是与面子相关的。明太祖朱元璋之所以大肆屠戮功臣,是因为他要确立皇帝的权威,而与他生死与共的伙伴过于熟悉他昔日的穷酸相,难以很快转过神来,以神圣视之。“兔死狗烹”的悲剧大多发生在穷人出身的皇帝那里,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皇帝急于树立权威,而部属不能及时给予面子的结果。相对而言,建立大唐王朝的李渊父子当上皇帝以后,之所以没有大规模地杀戮功臣,是因为唐国公登上皇帝宝座之前,已经确立了权威与等级秩序,众人早已习惯于给他们足够的面子。

穷小子发达后,最怕碰到先前的熟人,翻出他的穷酸老底,扯出他往昔的潦倒穷困,毁了来之不易的面子。这时的旧相识前去攀旧情,在自己以为是得了面子,其实是自讨苦吃。陈胜、吴广当年为人佣耕时与人盟约“苟富贵,勿相忘”,昔日的佣伴听说他做了王,前来投靠。由于少时交好,知根知底,自然少了些客套,缺乏官场上须臾不可少的尊卑意识,“颛妄言,轻威”,很使陈胜失威风,扫了脸面,结果被陈胜杀死。(陈胜王凡六月。已为王,王陈。其故人尝与庸耕者闻之,之陈,扣宫门曰:“吾欲见涉。”宫门令欲缚之。自辩数,乃置,不肯为通。陈王出,遮道而呼涉。陈王闻之,乃召见,载与俱归。入宫,见殿屋帷帐,客曰:“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楚人谓多为夥,故天下传之,夥涉为王,由陈涉始。客出入愈益发舒,言陈王故情。或说陈王曰:“客愚无知,颛妄言,轻威。”陈王斩之。诸陈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无亲陈王者。司马迁:《史记·陈涉世家》,第1960页。)

在富人和强人而言,爱面子往往表现为喜欢“作势”。皇帝的威势无出其右,所以是天下面子最大的人,也是最喜欢“作势”的人。在皇帝而言,面子与威势是一回事。帝王们活着时享受金碧辉煌的宫殿,死后的陵墓绵延百里。“皇家气派”也就是皇家的面子。当年秦始皇出游,前呼后拥,威风凛凛,惹得刘邦好生羡慕,喟叹道:大丈夫生当如此!(司马迁:《史记·高祖本纪》,第344页。)何为“如此”?简单地说,台前的“如此”就是皇帝的威风与面子,台后的“如此”则纯粹是兽欲——玉帛、女人、威福,即物欲、性欲、权欲——的满足。在中国社会,最豪华的建筑永远是官府衙门与官员的府邸,原因无他,都是维持官员“如此”脸面的需要,是支撑官位面子的需要。项羽的“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之论,除了穷人的装腔,更多的是暴发之人的“作势”。

中国人的面子

在处理与异族的关系上,天朝上国尤其要维持面子。所以,在等于帝王将相家谱的所谓正史中,外族与中国的交往都被说成是“慕化”之下的“朝贡”,而天朝的回赠则是居高临下的“赐予”。隋炀帝为了让西域人相信天朝富庶,令商人盛饰市容,广积珍货,穿着华服,甚至连卖菜人都以龙须席铺地陈列蔬菜;令店家延西域人入酒肆醉饱,不取分文酬偿;又令市上树木以丝帛缠饰,以致胡人疑问,何以不给赤身露体之人衣服,却用来缠树。明代郑和下西洋至今让许多人引以自豪,其实也是好大喜功积习作祟的面子工程,对外族的所谓“厚往薄来”的封赐,其目的即“示中国富强”。此种面子心理至清代更显示其畸形。鲁迅提到一件事:前清的时候,“洋人到总理衙门去要求利益,一通威吓,吓得大官们满口答应,但临走时,却被从边门送出去。不给他走正门,就是他没有面子;他既然没有面子,自然就是中国有了面子,也就是占了上风了。”(鲁迅:《说面子》,《鲁迅全集》第6卷,第130页。)明明是吏治腐败无能之下的民穷国弊,丧权辱国,却硬端着汉唐盛世、天朝上国的架子,玩弄些小聪明,自欺欺人地维护在国民面前的“面子”,于是表面上的要面子就变成了内在的不要脸。

富贵者为得面子而“作势”,可以不顾及荣誉与法律。一位朝廷要员的丑公子去逛妓院而被拒绝,他会感到自己失了面子,受了羞辱,为了挽回面子,他会带一班警察返回去,逮捕那个妓女,捣毁妓院。他以这种方式行事,并不以此为耻,相反,在自己与一些人眼里,是为自己争回了“面子”。如今的官员子弟开车撞了人,不是自我反省,赔礼赔偿,反而气壮如牛地吼出“我爹是李刚”,这在他的感觉里是获得了威势与面子,其实是活脱脱地不要脸。

中国人的面子

脸与面在外国语言里是同一个意思,但在中国文化里却不同。富贵之人爱面子而不要脸才能活得滋润,如果爱面子且要脸,则注定要走上绝路。当年项羽率领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最后竟落得无一人生还;项羽自刎于乌江,临死之前想得最多的,不是如何卷土重来,东山再起,而是自己的面子:“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司马迁:《史记·项羽本纪》,第336页。) 项羽一生爱面子,从他坚持“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为面子而显摆,到他于山穷水尽之际仍一力维持面子,宁死而不知权变,显示出他是有底线的英雄,而不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政客。这种英雄本色赢得了后人的赞赏。李清照诗曰:“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相较之下,刘邦是不要脸的典型。从年轻时的“好酒与色”;赴吕公贺宴,身无分文而厚颜谎称“贺钱万”,坐上首席;鸿门宴上受项羽百般羞辱,被迫低声下气应答而浑不在意;面对项羽执其父欲烹之的恫吓,嬉皮笑脸地以“吾翁即若翁,必欲烹尔翁,而幸分我一杯羹”的无赖做派应对,这一系列的行为说明他不仅是一个无赖,更是一个既不要面子也不要脸的政客。作为政客,此人明白一个道理:为夺取大位,忍要忍到无耻,狠要狠到无情;只有不要脸面方可无敌于天下,最终得到天下,得到梦寐以求的人生最大的面子,否则,在权力角逐中就会落得死无葬身之地。凭着这套“厚黑学”,他坐上了并且坐稳了皇帝的宝座。

中国人的面子观念,涉及中国人的一种人生态度:无论何种身份的人,都有作为“人”所需要的基本的面子需要维护,尤其是在熟人的圈子里,这种面子观念就更显突出。在这个层次上,面子差不多与人的基本尊严是相同的。

英国传教士麦高温(?-1922)于1860年来华,先后在上海、厦门传教,在中国生活了50年,几乎与每个阶层的中国人都打过交道,对中国社会可谓了解至深。他以一种异质文化观对中国文化传统中好面子的习俗做过观察,对渗透于整个社会生活的“面子”观念有着深刻的洞察与理解。他认为,中国人的重要习惯是,总是把面子同人类生活之外的许多东西相联系,谨慎小心而不使有失尊严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以致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中国人不单自己要面子,还讲究顾及他人的面子。他讲了自身经历的一个故事:某地的信徒要赶走一个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传教士,悄悄地到他的上司那里去告状,而在他们得知这个传教士将被调到别处去以后,却又公开做出种种姿态挽留其人,从而给他一个面子,好让他体面地滚蛋。麦高温认为这体现了中国人“古怪奇妙的思想”;但他又说,热衷于“面子”也表现了中国人的幽默和善良,因为他们不仅要保全自己的面子,而且往往顾及他人的面子。因为每个人都有面子意识,所以珍视自己面子、顾及他人的面子,就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人事准则。(麦高温著,朱涛、倪静译:《中国人生活的明与暗》,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289-292页。)这种人事准则在各民族的文化中或多或少都存在,是一种普世的人性观念。

中国人的面子

然而,中国人的面子观所展现的是一种独特“文化现象”。中国人面子观念的特色是它的异乎寻常的普遍性与高强度,它几乎是人人、时时、处处具备的强烈意识。面子观念支配下的中国人的行为,呈现为一种非自然的游戏。20世纪初,一个美国人写道,要了解中国人“面子”的含义,就必须注意这样一个事实:作为一个民族,中国人具有一种强烈的做戏的本能,稍微遇到一些情况,他们便立即进入角色,完全模仿戏里的样子,打躬作揖,跪拜叩头,口中念念有词……中国人的问题永远不是事实问题,而是形式问题。总之,面子是理解中国人的一系列复杂问题的关键所在。如果说中国人特性中还有许多暗锁未被我们打开,那么‘面子’便是打开这些暗锁的金钥匙。(明恩溥著,李向晨、成江译:《中国人的文明与陋习》,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3页。)中国人的面子行为,在本质是“普遍的做戏”。但这种做戏行为,“却比真的做戏还要坏”,因为它具有普遍性与持久性,而“真的做戏,是只有一时,戏子做完戏,也就恢复为平常状态的。”(鲁迅:《宣传与做戏》,《鲁迅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第345页。)

中国人之所以普遍而持久地“做戏”,实在是因为中国社会就是一个大戏台。在这个“家国一体”的大戏台上,演戏的环境与氛围使每个人必须撇开本真的自我,充当社会伦理规范要求的角色。经过正统意识进行的长期的“规训”,每个人都本能地训练出一套行为规范,下意识地按照所谓“社会规范”进入角色表演。违背了角色意味着失去面子:高贵者不能如低贱者一样行事,而低贱者也不能冒充高贵者一样作为;行为不得体便意味着失去面子。皇帝行为不当,就会被讥为“望之不似人君”,小人物模仿或冒充高贵者行事,轻者被讥为不知深浅,不懂规矩,重者则被视为心怀异志,犯上作乱,图谋不轨。对每个人而言,失了面子的结果便是“下不了台”。

在中国社会提供的人人无可逃避的大戏台上,构成其舞台背景的是其传统社会结构。中国传统社会结构所具有的最大特点有二:一是礼法制度的持久不变;二是家族制度的牢不可破。礼法制度与家族制度的存在,是理解中国传统“面子文化”的关键:只要这两种制度存在,人们就要按照其要求行事,面子观念就不会消歇。

礼法制度是每个人必须遵守的行为规范。政治伦理中的君臣尊卑贵贱、人伦关系中的长幼秩序、职业分工中的士农工商,处处存在着等级划分,处在不同等级中的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份地位与相应的行为方式。维护自己等级的基本行为方式,意味着维护自身的面子;向高等级递进或与之产生某种联系,是一种荣耀,意味着体面,即获得面子;反之,行为方式不符合自己的身份,或同化于下层等级,则意味着有失身份,丢了面子。所谓面子,其实质就是一种等级身份的象征,失了身份也就失了面子,因此面子才被人如此重视,被极力加以维护。

中国人的面子

钱钟书论“吃饭”中的面子问题,说:“把饭给有饭吃的人吃,那是请饭;自己有饭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饭,那是赏面子。……反过来说,把饭给予没饭吃的人吃,那是施食;自己无饭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饭,赏面子就一变而为丢脸。”(钱钟书:《吃饭》,《钱钟书作品集》,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484页。) “吃饭”之事看似简单,但涉及的人际关系,则相当复杂,它所涉及的问题在实质上是等级制度。请有饭吃的人吃饭,是希望吃者给予面子。有饭吃而去吃请,在吃请者一面,是赏了请吃者面子,在请吃者是得了吃请者的面子——这通常是社会等级中高等级对低等级的面子;有饭可吃者主动将饭给予无饭可吃者,显示的则是施与者的慷慨,得到的是随社会赞赏而来的面子——这是富贵者对低贱者的面子;无饭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饭,在大多情况下都是“丢面子”,但这是穷人对富人的“丢面子”,对同类人却不见得都是“丢面子”,比如说,一个乞丐到一位权贵家乞食而得人赐饭,在乞丐而言,不仅不是丢脸行为,可能成为炫耀的资本,在同类人眼里往往成为值得羡慕的有面子的事。请吃与吃请,有面子还是丢脸,其中的关键,是等级制度决定的身份地位。

从家族制度讲,传统社会中的个人始终割不断与家族的脐带,而只是作为家族中一员而存在,所以获得或丢失面子,都不仅仅是个人之事,毋宁说是整个家族的大事。中国人的面子观念里,个人的面子往往与家族不可分割地纠缠在一起。一个人仕途上的成功与失败,事业上的繁荣与衰颓,不仅事关个人的面子,也关乎家族的全体成员的面子。这种观念即使在核心家庭占据主导地位的当今社会,仍然有其余响。一个人购买何种汽车,本来是一件与他人无关的事,但对一些人来说,则还有一个面子问题。他至少要考虑,何种品牌、款式和颜色,不能太过廉价,否则不仅开回家中家人觉得寒碜,脸面无光,即使开到幼儿园接孩子,孩子也觉得没有面子,被小朋友嘲笑。

礼法制度与家族制度是建立现代国家的绝大障碍,面子观念既与此两种制度相关联,则必与现代国家各种制度相抵牾。林语堂说:“在每个人失掉他的面子以前,中国将难以成其为真正的民主国家。平民无论怎么样,总没有多大面子。问题是到什么时候官僚阶级才肯放弃他们的面子?等到街巷闹市之间消失了面子,我们才有安全的交通;等到法庭上面消失了面子,我们才有公平的裁判……”(林语堂:《吾国与吾民》,第180页。)同样,我们可以说,在法律面前,强人与富人没有了面子,没有了抖威风的习惯与机会,国家与民族的法律才会获得名副其实的尊严、有面子,否则,法治之声喊得再高,也只是一种虚假的姿态,也只能是有其名而无其实,一幅不能充饥的画饼。(张绪山,2017-8,刊于《史学月刊》201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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